萬事一笑中 ■朱琦 如果以名牌來論人,王正中的人生從學歷職歷到成就榮譽,全都是名牌。從台北建國中學、台灣大學到美國柏克萊大學,王正中從中學讀到博士,然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其後他在默克製藥從事醫藥研究,在舊金山加州大學做醫學教授,受聘為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國際生化科技界的權威。他早年參與研發治療河盲症的特效藥Ivermectin,使非洲數百萬人免於失明。不久前2015年諾貝爾醫學獎剛剛頒布,除了中國的屠呦呦,還有愛爾蘭的康貝爾和日本的大村智,後兩位正是因為Ivermectin而獲獎。如果醫學獎再增加名額,很可能就有他。 但如果沒跟他相處過,僅用以上這些名牌名譽想像一個嚴肅、莊重乃至矜持的王院士,那就謬以千里了。 我跟他第一次相處是在江南旅行途中,每到一個城市,只要大巴停在商業區,他做的第一件事必是買五糧液。他頭大眼大,嘴大聲音大,開口是笑話,寫詩是打趣,做出的事也總以逗樂為先。跟他在一起,無人不哄堂大笑,笑聲最響的還是他。有年春天去貴州,旅行大巴被堵塞在鬧市區。這時有人說,王院士被一個賣花生的老太太打屁股了,另一人說願聞其詳。王正中哈哈一笑,走到車廂前講述起來。原來他剛才走出景點大門,蹲到小攤前,跟賣花生的老嫗聊天。一個說俏皮話,一個推銷花生,兩人都笑呵呵的,彼此卻聽不懂對方。等到他站起來要揚長而去,老嫗急了,衝上去朝他的屁股拍了兩下,不知是發泄怒氣還是提醒他買花生,反正他給她十塊人民幣逃之夭夭。王正中說到這裡,一團人笑得前仰後合,或寫詩歌詠,或以對聯戲謔,激出他更多故事和笑話,一直嬉鬧到道路通暢了大巴前行。一場大塞車,因為有他在,反成了大家平生難忘的快樂記憶。 王正中也有嚴肅嚴厲的時候,每當說到人世間的謀財害命、宗教極端之於人的扭曲迫害或者是歷史上殘民以逞的暴君,他的表情和聲音就全變了。國字形臉盤,濃眉大眼,聲若洪鐘,加上慷慨、悲壯和憤怒,會讓我凜然想起古代的英雄豪俠。我發現在他的詞典裡,人的生命與尊嚴至高無上,因此他一生都在研究給人治病的藥物,因此也對那些踐踏人性、草菅人命的暴君暴徒深惡痛絕。同樣因為任何人的生命在他眼裡都是平等的,他跟常人交往或者跟朋友相處,不論成敗,不分貴賤,見了誰都是打趣逗樂,別人也可以拿他戲謔,開他的玩笑。 他是這個時代已不多見的性情中人,喜歡跟朋友們喝酒盡興,聊天開心,又素來不懂什麼面子架子,常像頑童一樣天真率性。不過,院士畢竟是院士,而且是個好讀文史書籍的院士,他的許多笑話來自中外經典,也來自他自己的人生和感悟。 有一回在他家,聽他說起從前的荒唐事。他說上世紀七○年代初去日本,突然想起中國大陸的叔父,提筆就寫了封信。八○年代去中國,終於見到叔父,卻發現早年就加入共產黨隊伍的叔父一貧如洗,全家人擠在一間四壁熏黑的破窯洞。他忍不住說,我以為你革命多年,都已經做大領導了。叔父說本來好好的,可有一天,突然從日本來了封信,組織上說我裡通外國。他忙問叔父有沒有見到那封信,叔父說沒有,見都沒見過。 「當時,我的眼淚唰地流下來了……」王正中說不下去了,滿臉悲戚,淚水滂沱,一如當時。 王正中喜歡運動,六十歲以前每年都參加舊金山馬拉松,橫穿市區,從海灣這頭跑到海那頭。他太太李詠湘像他一樣,很聰明,很好客,蓬蓬勃勃的精力。幾年前我們夫婦隨他們郊外出遊,先在酒鄉那帕逛了大半天,酒足飯飽,回到他們位於索拉諾山野的別墅。等到我們午睡醒來,聽到窗外除草機響。原來,趁著我們睡大覺,這兩位年長我們二十多歲的人,已經打掃了後院,清理了游泳池,修剪了草坪。然後,帶我們繼續出遊。2008年秋天,我們從寧夏、內蒙旅行回來,舊金山機場分手時,我說坐飛機太累,終於可以回家睡覺了,他說要去紐約開會,馬上轉機。大約過了一兩個月,跟他相約聚餐,問他那天晚上趕著去紐約是不是順利。他說飛到紐約天剛亮,風雨交加,還好,可以乘船到島上。 「丟人哪!」他大笑著說:「我居然在主持會議的時候打瞌睡!」 2009年春我們同遊日本九州,這次他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不時咳嗽。有天黃昏我們在鹿兒島一家山中酒店泡溫泉,他坐在我對面,咕嘟嘟水面上只露出大頭大眼大嘴和稀疏的頭髮,有點兒像漫畫。 「這回我們裸裎相見,不只是忘年之交,也是忘形之交。」他說。 水溫很高,不久他的話變少了,也變弱了。「我老了,給你丟人哪!」他喘著氣說,有些虛脫。這是此次旅行中他說了好幾次的一句話,我在蒸騰的水氣中差點兒掉淚。這些年,我最初像大家一樣旅行,後來變成了大家隨我旅行聽我講座的人文之旅,他們夫婦隨我出遊就有七、八次,一同走過上萬里路程。 我們夫婦和同行團友都勸他慎重檢查身體,他回舊金山後就去了醫院,結果查出第二期淋巴癌,短短幾個月間先後做了六次化療,血小板低得嚇人。他本來就有不少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這些年隨我旅行,喜歡他的團友一大堆,去他家的享受過美味佳餚的就有十多位。我們都想探望他,但他的病情不允許,李詠湘每周以電子郵件向大家報告病情。病情稍有好轉,他就自己寫信,自嘲自謔,還是老頑童風格。 等到終於可以見面的時候,他稀疏的頭髮已經掉光。「你看」,他摸著光頭皮說:「王正中變成了蔣中正」。言及化療,他呲牙咧嘴地說,「疼啊!難受啊!」不到兩分鐘,又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身體日漸恢復強壯,頭髮又長出來了,雖然未免稀疏,卻比化療前多出不少。他們夫婦回台灣、去南美、遊歐洲,每次旅行回來,都是笑話一籮筐。2013年他們到巴黎,片刻間同時被偷去錢包,先是相顧無言,然後就相顧大笑,回來後見誰跟誰分享。對他們來說,錢無所謂,值得說的事情是幽默含量高,讓人開心。也是在2013年,他們把價值兩百萬美金的海邊別墅捐給了國際生物化學暨分子生物學聯盟。如果不是聽一位醫學教授偶爾提及,這件事就無從知曉了。後來我問他這件事,他簡單回答說人都老了,留著很多錢幹什麼。 去年春天他們去愛爾蘭旅行,王正中不慎摔傷,右小腿的兩根骨頭嚴重折裂。我們幾個朋友去舊金山「猶太之家」療養院看望,他坐著輪椅迎接,下地需要人扶,上床需要人抬。我早已習慣聽他哈哈大笑,這天見面後看他不似往日,想他這樣一個生命力火爆爆的人,日後如果長年臥床,那可如何是好?正自心下黯然,就聽見他大聲說笑起來。他說:「剛摔倒時急著站起來,再要開步走的時候,膝蓋抬起來了,腳丫子卻端端正正還站在地上呢,哈哈!」「醫生用一根棍子插進我的斷骨頭,把肌肉拉直,在斷骨兩端各把一個釘子釘在棍子上,就大功告成了。哈哈!另一根較小的斷骨不用接,依附在插了棍子的骨頭上,自己就會長好了。哈哈!」 說笑話的天性天分對王正中來說大概是與生俱來,我在台北見到的王正方跟他哥哥頗為相像,而他們的父親、語言學家王壽康聽說也是妙語連珠。天性天分之外,也是他們讓自己豁達的智慧,讓朋友開心的友情。這一天躺在病床上的王正中,面對著我們這些簞食壺漿的探望者,不時把他的病痛和狼狽化為自嘲笑料,逗我們開懷大笑。見到朋友,如果沒能讓朋友享受一頓幽默盛宴,他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2015年歲末,我們在朋友的壽筵上見面了,他走路已恢復正常。新年前夕,收到他每年此時都會寄給朋友們的新年賀卡,裡邊照例有一封賀年信。信尾說:「回首過去一年,曾經斷了腿,絕望躺在數千里的醫院門外,也曾與大獎擦身而過。到了歲末,除了又老了一歲,少了幾根頭髮,腿裡面多了一根棍子以外,與往年並無二致。現在很高興地跟大家拜個年。」 (寄自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