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夢中樹 ■羅任玲 十二月八日,母親住院第四十四天。下午三點,罕見的暖陽攀上老屋窗櫺,我靜靜坐在母親常坐的小椅上,看陽台上好看的葉影搖曳。母親有一雙巧手,爬山時帶回來的野草,隨手一種就是花繁葉茂。母親對色彩也極敏銳,然而一直都是職業婦女的她,下班後就得直奔廚房,從無餘暇發展自己的興趣。退休後的某一天,母親突然說想畫畫,買了水彩畫紙,沒日沒夜地畫起來,無師自通的她,八年間畫了幾百幅作品。母親善畫動物,筆下的動物眼神靈活,天真又充滿奇趣,我總覺得母親畫的動物就是她自己。母親也畫佛像,下筆總是清淨莊嚴。那麼有天分,母親卻從不把名利和畫畫連在一起,大姊雖然在紐約幫她辦過個展,母親依然堅持畫畫只是興趣。如今家裡掛滿母親的畫作,很難想像,少了這些溫暖美好的畫,老舊的房子將是如何空洞? 母親更喜歡買禮物給我們,總是穿那幾件衣服的她,出門看到美麗的衣物或用品一定先想到我們而不是她自己。即使在最窮困的年代,父親和我們幾個子女也從來沒寒酸過。開刀的前兩個星期,母親還買了漂亮的水壺、背包、衣服,像小時候那樣,仔細地排列在客廳沙發上,等我回家要給我驚喜。我摩挲著這些衣物,這些畫,這些觸手可及的愛,全是她留下的禮物……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剛準備好母親的衣服,護理師就打電話來,要我們趕緊過去。到醫院時母親心跳幾乎已停止,但忽然又幾次睜大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雙手向虛空舉起,微微顫抖。我不斷在母親耳邊喊:「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跟著我一起念佛號,佛陀會來接引你!」 五點四十七分,母親已無心跳,林主任要我們到外面等候,他們得為母親拔除身上許多的管子。再進去時,從花蓮來的大舅、大舅母、四舅也趕到了。終於脫下病人服,換上家居服的母親,身上不再有鼻腸管、氣切管、中央靜脈導管、導尿管……然而母親的眼和嘴依然沒有閉上。 而你只是嚼著 快樂的葉子 漫天起舞隨地腐朽 像最甜的大海最 鹹的水滴 你只是嚼著 一棵生命樹 以我無法命名的步伐 覆蓋眼睫 啊那橄欖之舟 承載夢中的荊棘 在天色行將昏昧的此刻 泛出了美的光澤 大舅、大舅母、四舅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我們守在已覆上往生被的母親身旁,不斷地為她念佛號。直到晚間九時抵達二殯,禮儀師為母親揭開了往生被,只見母親閉目微笑,神態安詳且膚色嘴唇皆紅潤,與方才在醫院看到的面容灰敗浮腫,眼嘴未閉,簡直判若兩人。如果只有我一人看見,不免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然而大舅、大舅母和四舅都看到了。大舅母激動地對我說:「任玲,你也感覺到了!」我說:「不是感覺,是看到了!」我雖然一直以「近乎佛教徒」自居,過去對於助念往生,總是半信半疑。如今親眼見到,不得不相信,佛經中一再出現的「不思議」,是何等無上甚深微妙了。 十二月十日,又一不思議之事。之前父親就交代我,希望母親告別式時還能找阿巧師姊,她曾帶十幾位師兄姊在哥哥的告別式念佛迴向。我也這麼想,問題是阿巧師姊的手機號碼早已遺失,臨時去哪找她呢?這個念頭出去不久,手機響了。我接起來,那頭傳來聲音:「任玲,我是阿巧師姊啊!」我嚇一跳,以為誰告訴她母親的事了。原來她要邀我參加一場慈濟歲末感恩祝福會,而我們決定的母親告別式的日子,正巧就是祝福會那一天。 十二月十一日,另一不思議又發生了。我忽然想到,應該為母親報名法會,卻不確定目前是否有?我找到一張佛光山行事曆,一看,正好有一場萬緣水陸法會,第一期已結束了,第二期從明天開始。打電話去報名,並告之原由,接電話的師姊說:「你母親很有福報,萬緣水陸法會每年只舉辦一期,今年額外辦了第二期,就在你母親的頭七,這是非常殊勝的因緣。」 哥哥過世時,我曾好幾次帶母親到法鼓山農禪寺,她一直很喜歡那兒的樸素雅淨,如果這次也有法會因緣,母親一定很開心。我立刻去電查詢,果然,二十日母親告別式那天,正是農禪寺舉行地藏法會之日。 這麼多不思議,只是巧合嗎?我不免想起反覆讀到的《靈魂永生》的句子: 這私人的多次元的自己,或這靈魂,於是有一個永恆的確實性。它被「一切萬有」的能量與不可思議的活力所維護支持。那麼,你的這個內我不能被毀滅,也不能被減損。它分享了「一切萬有」與生俱有的那些能力。因此必須去創造,就如它被創造出來那樣,因為這是在所有的存在次元後的偉大天賦,由「一切萬有」的泉源溢出的。 那年的雨鹿,如今的母親,那棵不能毀滅也不能減損的漆黑的夢中樹,必然也被「一切萬有」的能量與不思議的活力支持了。 ● 冬至,也是母親進塔的日子。一大清早,久違的藍天就已布滿細卷尾的祥雲,我幾乎以為,這是一年來最美的晴日。車過桃園,一路上都是輕芒花,溫柔無比地延展著大地。車過大漢溪,冬日的溪水在陽光下靜謐閃爍,晶瑩又奇幻。就像小時候全家出遊,母親坐在我身邊,日子還要長長久久地過下去。我想起今天日曆上的詩是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有一天,我們會在何處重逢? 正午時分回到家中,母親的房裡都是琉璃光,畫本、畫桌、衣物上,全是溫暖澄澈的鑲金光芒,如泉水般溢滿,那的確是《華嚴經》裡一再頌讚的,真實不欺的光。我喚父親和大姊來看,三人在母親房門口,看著這不思議的美麗景象。我忽然明白了,如果佛陀的愛能夠穿越時空和生死,母親的愛當然也能。肉身會消亡,愛卻不會。那樣純淨強大,就連最深的黑暗也阻擋不了。而既然不曾分離,何須道別? 我定定地注視著這光,良久,終於流下了淚水。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