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豔 若把已過的四十個春節做成色譜,其色彩大部分將密集在紅色四周,熱氣騰騰花紅柳綠,另有一部分雖談不上多暖,但也一望而知地明媚。只有一個,在一眾赤橙黃綠中扎眼地清冷,這便是在日本的那個春節。 赴日時我二十四歲,剛結婚,空有一腔情懷,拙於家務,廚藝為零,是百無一用的女文青。要自己持家過日子了,忽發現一無所會,家人皆遠在千里之外,無可依無可靠,只有硬著頭皮上手,特別是烹飪。走時壓根兒沒想到從此要當廚娘,一本食譜沒帶,帶也沒用,因以我彼時修為,看了食譜估計直接暈菜。所以就那麼簡單粗暴兩眼一抹黑地上陣了,笨拙地剁肉切菜,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為圖省事,最初的日子吃了不少蝦,那種十二隻一盒,每盒一千五百日元的巨型大蝦。沒有比蝦更穩妥的菜了,哪怕不放任何調料,只丟進油鍋爆炒,味道也絕差不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吃下去膽固醇必和成本一樣高。再不就是烤魚。日本菜市裡的魚至今讓我緬懷。壓根兒沒有國內或美國這邊整條整條扔冰上待選,然後師傅現場清理的骯髒場面。都是一塊塊乾乾淨淨地擺在盒裡,旁邊放上一小片裝飾,蒙上保鮮膜再貼上價簽,回家稍稍清洗便可下鍋。所以那會兒著實吃了不少魚,各種魚:三文魚、秋刀魚、真鯛魚……。雖然摸索階段水準七上八下相當不穩定,有時甚至給某人吃半生不熟的肉絲和莫名其妙的配菜,他老也從未抱怨,都默默吞下去了,相當有人品。 那年我是九月到日本,手忙腳亂了幾個月,雖仍談不上任何廚藝,不管什麼菜都是蔥薑蒜爆鍋最後加醬油加鹽,但至少,我已能穩定地將肉絲炒熟。就是在此時,我們迎來人生中第一個自己過的也是在日本過的唯一一個新年。 坦白說,在日本的生活相當氣悶。巴掌大一片國土,上面密密麻麻布滿街道和屋宇。因為寸土寸金,沒一星半點兒可供浪費,所以日本城市像分斤撥兩精打細算的商人,格局裡透著局器。滿眼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日本男人和點頭哈腰笑容格式化的女人,哪怕同為亞裔臉孔,一張嘴還是會令我感到身為異類的孤寂。 為排解背井離鄉的苦楚,在日華人年節裡都會小聚,或在人家,或在居酒屋。所以那個春節前夕我們參加過一些饕餮聚會。熱心承辦家宴的是對上海夫婦,男的其貌不揚但相當有才,一桌大菜都是其親手烹製;女主負責貌美如花,在客廳裡與來客把酒言歡。而前往居酒屋時,一行常浩浩蕩蕩十餘人,占據一大條長桌,滿桌琳琅滿目的日本小菜:煎多春魚、烤秋刀魚、生魚片、壽司、新鮮海膽……人手一杯清酒,可一醉方休而無掛慮,因為即便爛醉如泥了也有電車送妳回家。 不知為何,這些觥籌交錯的熱鬧都帶著種清冷的調子,彷彿蒙娜麗莎的微笑,似乎在笑,那笑裡卻滲出空洞和憂傷來。不聚還好,人穩定地沉鬱著、孤寂著,這一聚,彷彿飲鴆止渴,被暫時的繁華搖動心性,散場後愈感鋪天蓋地的寂寥。多年以後我發現,其實在美國也孤獨,不同的是日本的孤獨是安琪島上的孤獨,妳煩悶卻只能畫地為牢,無處可逃;美國的孤獨則是海闊天空任我行的孤獨,在廣漠大地上走著走著,孤獨感便漸次消解,人漸次回歸內心,進入清靜無為自在圓融之境。 所以那年除夕夜,我們誰都不見,哪兒都不去,就獨自貓在公寓裡。公寓離電車站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出門沒幾步便是條河,河邊一溜櫻樹。入夜,周遭悄然,只聞隱隱的水聲和電車偶爾的咔嗒聲。公寓很小,進了門,左手廚房右手浴室,一眼望過去的便是臥室兼客廳和飯廳,地上鋪著淺黃榻榻米。有一張小飯桌,平日折疊起來,只在吃飯時打開。這便是那個除夕夜的場景。 儘管廚藝捉襟見肘,我還是撸胳膊挽袖子,傾情打造出了平生頭一回獨自經營的年夜飯:鮮紅的金槍魚刺身、金燦燦的烤鵪鶉、煎小黃魚、油爆大蝦、熱氣騰騰的關東煮,裡面是蘿蔔芋頭海帶魔芋各類魚丸,還有紅彤彤的紅燒肉。從百元店買的大桶的紫色葡萄汁,天藍磨砂玻璃瓶裝的日本清酒,倒在天藍底子碎白花的陶瓷杯裡,哐噹碰杯,對飲,就著〈難忘今宵〉熟悉的旋律,在橘黃燈光下竟也有了些許氣氛。同時想起兩句話,崔塗的「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以及顧城的「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家了。」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某人二十六歲,仍然年輕仍然迷惘,沒有孩子沒有住房,有的只是彼此,只是眺望遠方的目光。對我而言,還有一天好似一天的廚藝。 生活的大廈就是這麼一點一滴建造起來的。起初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在時光中跌跌撞撞奔走,笨拙而茫然。然而也便這麼過來了,來到傳說中的不惑之年,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土地,有了歲月靜好的簡單生活,以及僅僅屬於自己的、任誰也顛撲不破的往昔。 2016年的除夕剛過,回想背井離鄉的第一個除夕夜,雖然淒清,心中仍有奇異的溫暖,就如那晚的月亮,清光四射,又大又圓。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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