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雪之獨釣

■沐墨

前兩天，剛輕慢這個冬天冷得不銷魂，話一出口，第二天屋外就結冰了。

在南方，只要氣溫稍跌破幾度，人們對雪的思慕就變得猴急。也難怪，因為身置暖風拂面的江南，確實鮮有機會與雪相逢。2016年的新春，西伯利亞送給中國東北一個大漩渦，綿延南方，千年難得一寒的大雪，早在網路公告中吹開。人們猶如等待心上人，早有預謀地數秒等著見「雪」封「猴」，來一個羽絨般溫暖的擁抱。

也許，人總是如此，不甘寂寞，為了看雪，幾乎自虐地求冷，好讓自己過一把「白頭到老」的雪癮。其實，猴急也好，思慕成疾也罷，對雪而言，皆只是一場莫名的喧譁。

關了朋友圈，任憑大雪紛飛飄灑在幕後。我在南方最初的晨光中，打開房門，端一杯農家作坊裡送過來的新鮮豆漿，靜靜地，享受著冰凍的高冷。並未下雪，那風吹得凜冽、乾淨。我倚在陽台上，推開掌心，凝視那杯豆漿釋放出來的熱氣，猜測它的下一秒會不會結成顆粒握在我的手裡，良久良久。終於忍不住把手插回衣袋。不求落雪紛紛，但求這份清寂便好。

這樣的天氣裡，適合讀柳宗元，無論下不下雪，心中世界始終純潔清明。漁翁灑脫地坐在船頭，放任船漂流，讓它帶著自己回去，一蓑江雪，凜然不可侵犯的清高孤傲，不帶一點人間煙火之氣。柳是心中有雪之人，因此他無懼雪滿江面，世俗之雪欲將他覆蓋，倒反而使他的靈魂更清醒、潔淨。詩人本來是有心要寫一場雪的，結果使用了遠境頭，將雪在寥遠被縮小的距離中呈現出一種空靈、絕塵的意境。這是一場只屬於柳一個人的雪，卻不動聲色地反映出他那種擺脫世俗、超然物外的內心世界。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一切，專心垂釣，這大概是詩人因外界給予的嚴冷，而轉向獨我的高冷吧。

達則儒，窮則道。不能濟於天下，於是只好獨善其身了。適時天高地冷，詩人肯定與魚無緣，被貶謫永州才不為世所用，因此，他要「釣」的不是魚，而是雪，是他不入俗流而自省高蹈的追求。一首〈江雪〉不過寥寥二十個字，卻以驚人的收斂、內聚之力包容了詩人用雪掩藏起來的孤奮和失意，這是一種深沉凝重高潔的生命情調。所謂：詩者，天地之心也。柳宗元正是從這苦寒的雪境中找回了天地之心，找回了一個清醒內省的自己。畫面中那個釣魚的老翁，不啻是詩人心中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將情感的光芒照到江面，使人還能想到堅冰之下暗湧的春天。

繁華俗世，人喜樂於聒噪，而忘了幽獨的好處。內省，就好像那魚鉤上的鉛塊，沉入水中，可以替你釣回失落在深處的最初辰光。如今世界，四季不分，陰晴不定，冰雨已把這個冬天完全滲透，濕漉漉得不像冬，從記憶的蒼穹裡，雨帶著些許較舊年不同的清寂飄飄灑灑，綿延不斷。上帝足足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哭泣，我們無法知道，實際上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西伯利亞的寒流君到底是鬧哪齣？生命裡每一個黑夜和白天交替，最初的本質和最後的走向，是什麼？在哪裡？亦無從曉得。對於雪的來，或不來，我們能做的，是在未來的無可預知裡往回照出一點懷舊的浪漫。

我在冷峭的雨雪中，望見遠山的輪廓和薄雪，氤氳淡定。南方的冬日，樹木依然蒼鬱，樹上依然有動物移動所發出的聲響。突然之間，一隻長腿白鶴箭一般從樹頂飛竄而出，在校園上方滑翔。我從來沒見過有鳥飛得這麼慢，牠不怕冷嗎？學校自來水管都凍裂了，牠那纖瘦的身子，怎麼承受得住如此凜冽的嚴寒？可是，牠對冷似乎毫無知覺，依然悠閒地飛翔，不急不躁。一時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就像放慢了的電影，牠緩緩穿過空間中隱形的格子，有著不可思議的寧靜和幽美。我在心底認為，這是個生命的啟示。雪或不雪的世界，真相在這一刻為我們展開。

有時候，喧囂帶來的幸福和快樂都太低層次，因為生存更需要以雪掩藏起來的冷靜，在清苦中享受高格的生命情調。一個懂得收斂、內聚的生命，才能擁有更為恒久的幸福和快樂。

我知道，我們的時代不是柳宗元的時代，在這廣闊而充滿污垢的雪中世界，沉默的人，只能釣到自己的孤獨。但無論生活、工作還是天災曾剝奪過我們什麼，也請給自己留下最後一縷高冷和清寂。 （寄自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