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久瑩 她爬上小凳子,踮著腳為冰箱頂上的一盆萬年青澆水,順手清除了幾片枯葉和乾枝。她怔怔地望著枝葉凋零、不復往日豐茂的萬年青,腦海中呈現的是枯槁垂老的父親。 她沒有綠姆指,連朋友送的仙人掌都養不活。萬年青是父親的拿手盆栽,父親給了她好幾盆,或是忘了澆水、或是擺在院中夜裡太冷,都沒能養活。唯獨剩下這一盆,景泰藍圖案的白磁花盆與家中擺設不合,她將它置於冰箱頂上不顯眼的角落,多年來疏於照顧,原本豐茂的綠葉稀疏了許多,葉子卻仍保持青綠。 父親是給予者,子女從父母處得到的都是理所當然,丟失了、弄壞了,只要開口向父親要就是了。吃的、用的,得到太容易,自然不懂得珍惜,甚至還不領情。記得爸爸以前常做牛雜湯,牛肚、牛心、牛肺,林林總總煮了大一鍋,熱騰騰地端上桌,家人早吃膩了,嫌油膩腥羶,無人問津。父親總是悻悻地說:「有福不會享,人家想吃我的牛雜湯都吃不到 ……」多年後一日與朋友共餐,朋友點了牛雜湯,她脫口而出:「我爸做的牛雜湯最棒。」朋友興奮地問:「啊!我最喜歡吃的,妳會做嗎?」 她自然不會,不會做的何止是牛雜湯?父親廚藝精湛,珍珠丸子、粉蒸排骨、梅菜扣肉、素什錦,還有拿手的蔥爆鯽魚和涼麵,她統統不曾上心學過。為什麼要學?她想:「有爸爸做就好了。」 從小家中總養有小狗、小鳥、金魚等等寵物,遷至巿郊山坡社區後,父親在屋前的坡地養過雞,陽台和前後院種植了各式花樹,屋中擺設著大大小小的萬年青。階梯式建築的底層下有一片斜坡,父親精心布置成一個小小的庭園,自刻了一塊木牌取名為「翠園」,是父親洋洋自得的小天地。有父親的家總是熱鬧又充滿生氣,收音機中播放著京劇和流行歌曲,父母在廚房中忙碌著,餐桌紗罩掀開總有好吃的食物。屋中過多的物件及擺設顯得雜亂擁擠,萬年青的枝葉纏捲在木架上或是攀附於白牆,一年四季生氣盎然。 母親時常掛在口中:「妳爸爸種萬年青最拿手了,隨便怎麼移植插栽,盆盆都長得好。」新屋明亮寬敞,挑高屋頂的客廳與餐室相連,南加州燦亮的陽光從天窗灑入屋中,螺旋式的階梯華麗優美,沿著上滑弧型兩側的平台上擺著各式萬年青盆栽,青綠的葉子纏捲著,爬綴在雪白的粉牆上。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耳順之年的父母來美幫她照看孩子。父母一代終身為家庭和子女奉獻,退休後帶孫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像嬰兒潮一代,早早便規畫著退休後如何享受生活、四處旅遊等等。父母搬入後很快地成為一家之主,家中的擺設改變了,牆上掛著父親為她裱褙的水墨畫、幾張父親自己畫的花卉、竹子,屋中每一個角落和平台都擺置著萬年青,青綠的枝葉無拘無束奔放伸展。記憶中母親總是罩著一件自己織的棗色毛背心,略發福的身材顯得圓潤溫暖,為她料理家務;父親或在廚房忙碌,或是開車接送孫兒孫女上下學。父母活躍於合唱團、平劇社等活動,結交了許多志趣相投的好朋友。 那段時光,父母的人生有如蓬勃欣榮的萬年青。 那年她離家十載,初歷成人世界的甜酸苦辣,再得到父母的呵護照顧,重拾做女兒單純無憂的日子,感到格外的幸福。 也許是新屋光鮮明亮,或是那一室的生氣盎然、歡聲笑語,那一段時光在她記憶中特別鮮活亮麗。父母在她心中永遠活在那個年齡,自己內心的年齡彷彿也凍結在那個階段,沒有病痛、沒有衰老、沒有死亡。 然而光陰未曾凝止片刻,生活像快速旋轉的萬花筒。筒中呈現的畫面時而亮麗、時而灰黯、時而雜亂刺目,人生萬花筒日以繼夜地旋轉著,拼湊出每一個嶄新的日子,美好的與不美好的。 光陰荏苒,她失婚又再婚,父母搬入連棟式小屋自住,屋中僅一面採光,室內不復昔日明亮,幾盆萬年青也垂頭喪氣不復往時茂盛。不久母親罹病,父親終日憂心忡忡,不知曾幾何時屋中不見萬年青的蹤影。生命遁環逃不過生老病死,兩年前母親走了。 母親走後父親的房間窗簾密閉,他說眼睛畏光。父親鮮少言語,因為聽力退化很難交談。她去看父親,陰暗的屋中沒有盆栽,室內一片寂靜,沒有昔日的京劇和流行歌曲。父親起身巍巍顫顫走向廚房,從爐台上端起一鍋香噴噴的紅燒大腸:「要不要嚐嚐看?剛做的,很好吃呢!」父親忘了她自小不喜大腸羶腥。抽油煙機的風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奶黃的燈光將廚房罩上溫馨古早的氣氛,肉香四溢,她望著父親期盼的眼神,夾起一小塊澄黃油亮的大腸放入口中,「嗯,很好吃!」父親咧著沒牙的嘴笑:「來,裝些回去給孩子吃。」父親伸手從櫃中取出食盒遞給地。 那一隻手,布著老人斑,瘦削粗糙、筋脈突出。父親的手,為她建立一個幸福溫暖的家、為她煮食、照顧子女。那一雙手,栽植過萬年青、養過寵物、建過庭園……,一雙給予的手、付出的手。 她和父親無語地站在昏黃老舊的廚房中,抽油煙機呼呼地響著,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與父母同住的一幕:陽光從天窗灑入一室明亮,綠意盎然、枝葉茂盛的萬年青垂綴白牆,父親在廚房煮食,母親坐在沙發上與她談天說笑。 她終於明白,萬年青不僅是一株長青的室內盆栽,而是溫馨甜蜜的回憶:她的青年、父母的中年,那段曾經凝止的時光。 生命會消殞,年華會逝去,記憶中的萬年青卻永遠蓬勃茂盛,那纏捲蔓延的綠葉與枝條有如父母深厚的愛,超越生命和時空,深植在她心中。 她將藍磁花盆擦拭乾淨,踏下小凳子。「別再忘了澆水。」她想。 (寄自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