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末,我去歐洲出差,抽了一天時間去蘇黎世見Dora。她還是一個成天和財務報表打交道的人,但身上發生了某種顯著的變化:已婚、懷孕、吃素。更重要的是,她看著我的樣子,那種略略皺著眉笑的眼神,分明是一個清晰地看到生活方向的人所獨有的。 天氣晴朗,我們在舊城區的聖母教堂分別。她轉身輕輕地擁抱了我,拍了拍我的肩。她對我說,祝你成為一個unique的寫作者。她的滑雪服摩挲間發出像沙礫一樣細微而溫柔的脆響。 從蘇黎世返回盧塞恩的大巴上,我坐在最後一排,一直埋頭無聲地痛哭。我似乎又聽到了大學時代那個女生半夜發出的哀號。 我戒掉了網癮,重新嘗試寫作。生活依然沒有什麼起色。身為一個「優等生癌」晚期患者,我開始思考一個聽上去很可笑的問題:假如餘生我都只能做一個在路邊鼓掌的觀眾,而不是賽道上享受掌聲的英雄,我該怎麼辦? 去年八月,我生平第一次上了手術台。出院之後,每當聽說有同齡人因為癌症、抑鬱、過勞猝死等原因離開人世時,我的心情都有如張愛玲小說中描寫的情形:女主角聽見甘迺迪總統遇刺消息的那天,正在水槽上洗盤碗,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甘迺迪死了。我還活著,即使不過在洗碗。」 我開始去幹一些按照我以往的思維模式和價值評判體系會被界定為「無用」的事,例如練習長跑,參加公益活動,還有花更多時間與家人和朋友相處。我懷疑,我此前三十多年的時間一直追尋的,不過是一種平等的錯覺,而我卻對那些生而為人真正平等的事物視而不見。 一份2009年出爐的調查報告稱,大部分高考狀元職業發展的實際情況與社會期望相差甚遠,他們當中大多數沒能成為各行業的頂尖人才。 我們為什麼必須要成功?拿什麼去衡量一個人的傑出?所謂「成功」是不是就像王朔說的,不就掙點錢,被傻X們知道嗎?還是像Dora所說的,是改變一個社會的文化、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摸著良心說,我還沒有藐視財富的底氣。我其實很想發財,想得要命。 寫到這裡,我忽然發現,我的朋友們令我深深懷念的,其實與她們的「優秀」無關。有一年冬天,阿娟頂著寒風走了十幾里山路去鎮上賣玉米。然後在長途電話亭前排了二個鐘頭的隊,給我們幾個室友挨個打電話拜年。 還有若干年前,Dora曾誠摯而鄭重地向我推薦曼昆的《經濟學原理》:讀完這本書,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將會有所不同。 這些經歷,在今時今日從「點頭之交」沒落退化為「點讚之交」的人際關係網絡中,顯得如此罕有,無論是臉書還是微信朋友圈。 記得分別那天,Dora曾指引我,沿著利馬特河的河渠一直走,走到盡頭,就會看到蘇黎世湖。 那一天,利馬特河泛著金波,從密密麻麻的建築、站台、廣場中穿過,像撥開兩旁垂掛的厚絨幕布一樣,露出遠處那一線彷彿是靜止的煙藍色。 我還沒有看到那片屬於我的蘇黎世湖。我仍在路上。唯一確信的是,我可不要英年早逝。 (下)(寄自廣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