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給妹妹的彩虹 ■廖玉蕙

_{櫻花樹下的露營}

學生寄來了一張寫滿感謝語的漂亮卡片。卡片上，是一株粉紅的櫻花，粉紅中還撒滿晶亮的金粉。兩歲十個月大的小孫女海蒂看到了，愛不釋手，問：「這是要送給誰的？」我說：「這是學生送給阿嬤的。」「為什麼她要送妳卡片？她很愛妳嗎？」她追問。我一時語塞，但從卡片裡學生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海蒂的說法雖不中亦不遠矣，於是我大膽推論：「應該是吧。」

海蒂想來是很喜歡這張卡片的，不停追著問東問西：「這棵是什麼樹？」「是櫻花。」「櫻花為什麼會發亮？有燈嗎？」「沒有，因為太陽照射反光，感覺好像閃閃發亮。」……諸如此類，這是她覬覦某種東西的慣技。於是，我將卡片裡頭獨立的一張寫了字的薄紙小心撕下來，將印著漂亮櫻花的硬卡片轉送給她。

她興奮極了，還明知故問：「阿嬤為什麼要送我？」「妳說咧？」「因為阿嬤愛我。」那就對了，我說：「學生愛我，所以送我卡片；我愛你，知道你喜歡這張漂亮的卡片，所以，把它轉送給妳；但是裡面學生寫給我的字很寶貴，我要自己保留起來。」她拿著卡片，若有所思，然後，取下她慣用的玩具計算機在上面按來按去，邊按邊說：「這是阿嬤送給我的愛心，我要好好保管，現在把它記下來。」她一向拿這個計算機當作她的人生模擬記錄器。

我說：「這株櫻花好大、好漂亮，我們可以假裝在櫻花樹下散步。」海蒂立即舉一反三，補充：「阿嬤可以在樹下說故事給我跟妹妹聽。」她把卡片立在桌上，卡片站著，像個帳篷似地向兩邊撐開，海蒂說：「我們還可以睡在帳篷下仰著頭看櫻花。」然後，她將自己縮進透明的玻璃桌下仰起頭假裝在櫻花樹下賞花。

「真是無可限量的想像力啊！」我在心裡讚嘆著。於是，我加碼建議不如找來妹妹一起躺到書房的沙發床上，將卡片拿得高高地遮在頭頂上，然後，三人就在櫻花樹下露營起來。

_{人生的第一封信}

過了七個月後（海蒂三歲五個月）的一個黃昏，妹妹阿諾捏胡亂搜查我的皮包，搜出一封她媽媽寫給我的卡片。姊姊海蒂看到了，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妳媽媽寫給阿公、阿嬤的信。」「為什麼我媽媽要給阿公跟阿嬤寫信？」「因為阿公、阿嬤最近常照顧妳和妹妹，媽媽特別寫卡片謝謝阿公、阿嬤。」

「上面寫些什麼呢？」她好奇了。阿嬤神祕地低聲附耳說：「這本來是祕密，不過，既然妳想知道，我就把祕密跟妳分享囉。」我把信念出來給她聽。

海蒂聽完後，沉思片刻，問：「感謝就可以寫信嗎？」「是啊，不好意思當面說的話可以用寫的；如果太遠了不容易見面，也可以寫信，請郵差幫忙送去。」

海蒂又想了一下，忽然跟阿嬤說：「那我也想寫一封信，可是我不會寫字。」阿嬤熱心表示願意代筆，免費提供服務。她說她想寫信給她的兩位好朋友Brooke和QQ。於是，她口述，阿嬤記下。以下就是她平生寫的第一封信：

「Brooke&QQ

謝謝在我家裡玩醫生組遊戲。我要做一個飯糰給你們兩個吃。海蒂敬上」

她還在信的後方畫上愛心和飯糰。

寫完信後，她越看越滿意，隨即興致勃勃開始穿衣、穿鞋，拿著信就要去寄。阿嬤跟她說：「你又不知道Brooke和QQ的地址，郵差沒辦法幫妳送。……這樣好了，阿嬤幫妳PO在臉書上，請Brooke和QQ來臉書上看好嗎？」

臉書PO出了海蒂平生所寫的第一封信後的兩個鐘頭，Brooke的媽媽Apple在我的臉書上，貼出Brooke對海蒂深情的回覆：「Brooke好想海蒂哦！謝謝海蒂姊姊！」還附上一張Brooke對著電腦稱謝的照片。海蒂歡天喜地且萬分鄭重地親自按了讚。兩個半鐘頭後，這封信的下方，QQ的媽媽Amy也在臉書上送來了一張飯糰的照片，寫著：「QQ說這是要送海蒂姊姊的飯糰」。海蒂眼睛發亮，不但按讚，還慷慨地揪了妹妹坐在電腦前，兩人輪流用小手假裝取了電腦上的飯糰往嘴裡塞。臉友們一旁熱情響應，都說：「阿嬤多了一項工作：代書。」

_{送給妹妹的彩虹}

沒料到海蒂嘗到了書信卡片溝通的好滋味，決定再接再厲。過了約莫一個月後（三歲六個月）的傍晚，妹妹睡著了，百無聊賴的她在姑姑的陪同下，畫了一張彩虹。或許是聯想起往事，她興高采烈拿了圖畫到書房，跟阿嬤現寶：「這是我要送給妹妹的彩虹。」我做出驚喜狀，說：「哇！這麼好，阿諾捏好幸福，有姊姊這麼疼她、愛她。」海蒂很高興地說：「我想在上面寫字。阿嬤可不可以幫忙？」

我？沒問題啊，隨手拿了一枝筆，問她要寫什麼？海蒂說：「不要阿嬤寫，請阿嬤幫忙我寫。」她挑了一枝紅色的粉彩筆先在旁邊的紙上試顏色。我說通常不能夠用紅筆寫人家的名字，這樣不吉利；她換挑了一枝黃筆，寫了幾畫，很不清楚；於是，又換上一枝藍色的原子筆。她說：「我來念，妳教我寫。」她作勢讓我抓著她的小手寫，她想自己親力親為（沒料到「代書」工作只做了一回，就被炒魷魚） 。於是，我抓著她的小手，複寫了她念的句子：

「送給諾的彩虹　海蒂敬上12.27」

隔了半個鐘頭，妹妹醒了，在後面的臥房哇哇啼哭。海蒂一馬當先，開心地捧著這張畫奔去贈送。沒料到正哭鬧著的妹妹起床氣未消，把她的畫一甩，甩出床去。嘴裡還嚷嚷：「我不要啦！不要啦！」姊姊黯然下床拾起，負氣地說：「以後都不送妳了啦，為什麼丟掉我的彩虹？」

阿嬤一邊抱起啼哭的妹妹，一邊跟姊姊解釋：「妹妹不是故意的，她還沒真的醒來哪，還在作夢。等她完全清醒，就會謝謝妳畫這麼漂亮的彩虹送她的。」姊姊無法釋懷地哽咽，說：「她都講話了，怎麼是還沒睡醒？」啊！面對這人生無可避免的困境，阿嬤也辭窮啊！

我忽然想起豐子愷〈做父親〉一文裡的喟嘆。春日早晨聽見賣雞隻的吆喝聲，他隨著擲筆飛奔下樓的稚齡孩童奔出門外，和挑擔者展開討價還價，孩子卻在一旁用渴慕的眼神催促「要買！要買！」面對刁巧的挑擔者和因買賣失敗而痛哭的孩子，他本想教導孩子談判的機巧：「看見好的嘴上應該說不好，想要的嘴上應該說不要。」但在一片天真爛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他說：「哪裡容藏這樣教導孩子的一個父親呢？」同樣的，在這樣茫昧的黃昏，又哪容得下我跟一位三歲餘的小童言說：「人生悖逆更甚於斯者還在後頭，妳得設法學會接受無常反覆的人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