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台大國劇社之後的第一學期,我只有跑龍套當邊配的份,到了第二學期,終於得到生平第一個主角:飾演《黃鶴樓》裡面的周瑜。這個角色唱念作表相當吃重,還有相當繁複的身段,包括令票友視為畏途的「掏翎子」,那就是伸手自「將帥冠」(又稱「紫金冠」)帽後掏住兩根或一根六、七尺長的「野雞毛」,把它彎將下來作各種優美的舞姿造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因為翎子是「活」的,插在帽上隨著頭部擺動而飛舞,掏時又不能用眼看,要把它隨手一掏就抓在手裡,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最最可怖的現象不是掏空了丟人現眼,而是不小心把這非常貴重的野雞毛給折斷了。 賈先生當然傳授了掏翎的祕訣,但苦於沒有實物練習,無奈之下只有成天伸手自腦後朝那想像中的翎子掏,再彎下翎子舞動著作身段。演出前的幾天,更是隨時隨地即興掏翎,連上課時都不免手舞足蹈,引起師長同學的側目。結果到了台上,這兩根翎子卻像展翅飛翔的野雞,完全不聽我的指揮。更糟糕的是,我們的經費只能租用三流的班底及行頭,翎子早就斷了,草草用絲線綁住以膠紙接起,被我三掏兩掏就掏斷了,垂在耳邊慘兮兮地,完全破壞了少年得志、執掌東吳水師的儒將周瑜他那英武的形象,那齣由我主演的《黃鶴樓》也因此草草收場。 在我大學畢業之前,台大國劇社的社友見我當了兩年社長建了不少汗馬功勞,公議讓我唱齣大戲過癮,劇碼就是人數眾多但僅有一個主角的《白門樓》。既要主演如此重頭戲,我這飾演三國名將呂布的,就得「打軟包」,那就是特別花錢請我們那三流衣箱的「箱官」為我找些二流行頭來穿戴,當然包括一副從未斷過的翎子。記得演出當晚化好妝穿上戲服,眼巴巴地等那副「軟包翎子」,結果箱官鄭而重之從牆腳暗處「變」出一對漂亮的野雞毛,我們兩人仔細檢查的確未斷之後,他小心地把它插上我的紫金冠,在震天的鑼鼓聲裡正色告我:「這是王福勝(台北名伶,唱花臉)的私房翎子。」經他偷借出來供我使用,若是掏斷了,可得賠三千元。我當時課餘之暇擔任家庭教師,每月不過賺三百,這副價值十月家教薪金的翎子帶在頭上,我在演戲期間心理壓力之重,也就別提了。這齣《白門樓》唱得多好多壞現在記憶已淡,但印象最深的卻是每演完一場戲進入後台,那位箱官總不忘記檢查翎子,也總不忘再三提醒:掏斷了得賠三千! 生平唯一一次飾演女角,是在台灣軍中。1959年我自台大畢業,照例要服兩年兵役,先到鳳山步兵學校接受六個月的入伍訓練。步校軍紀森嚴,入伍生照例在第一個月不准出營。我與幾個「聰明人士」想出一個點子,就是說動步校長官舉辦一次晚會以激勵士氣,晚會節目之一就是京劇《黃鶴樓》,由我主演周瑜。這個計畫居然被上級批准,我這主事者當然需要出營接洽戲班租用行頭,更要召集營中票友吊嗓排戲。當其他同學都在烈日下操練時,我跟另一學長卻可騎著腳踏車出營「公幹」,當時不知羨煞多少同期學友。結果晚會節目豐富,《黃鶴樓》演出精采,學員士氣大振,長官個個高興,我就趁機建議一個月之後再來一齣,這次將是《四五花洞》,由四條大漢分飾四位千嬌百媚的真假潘金蓮,保險士氣可以沸騰云云。這個建議也被長官欣然接納。 《五花洞》這齣戲通常有兩個、四個或八個潘金蓮,加上同數的武大郎,劇情荒誕幾近胡鬧,但在軍中晚會這樣的場合卻是最最合適的鬧劇。四個潘金蓮都是六尺上下的彪形大漢,我在裡頭算是最苗條的。我們四人分成真假兩組,真金蓮唱梅派,假金蓮唱程派;這 「梅派」與「程派」,當然是指早年「四大名旦」裡最紅的梅蘭芳及程硯秋了。我們四條大漢每天扭扭捏捏尖著嗓子排戲,已是軍中最佳奇觀,等我們扮好了一上台,更是「三千寵愛在四身」,台下學友炸了鍋地叫好與歡呼,情緒高昂之極。 記得那晚扮好戲妝往鏡中一望,自覺那俏麗的顏容真是我見猶憐,一旁幫忙的同學還一疊聲地說「我出五百、我出五百!」原來當時一般土妓的價錢是二百台幣,在下的身價在他心目中分明高上一倍有餘。可惜當晚所攝的照片不知何故連底片都丟了,我至今除了鏡中一望的印象外,不知當年扮出來的潘金蓮,到底有多麼嬌媚。 在美國留學執教的二十九年間,我一直沒有參加票房,也未在美登台,但卻有一次在香港彩串的機會。那是1978年的香港亞洲藝術節,邀請影星盧燕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演出京劇《金玉奴》,由我擔任薄情郎莫稽,另一主角丐頭金松本定由名導演李翰祥擔綱,後來李導演拍戲太忙,改為影星楊志卿。這齣戲我很熟,但從未演過,既在如此盛大的國際場合演出,又與知名影星合作,我當然全力以赴,吊嗓背詞之餘,還專誠返台請賈老師惡補,也在洛杉磯向名伶趙源先生請益,終於學會全劇的繁複身段作表。 我當時已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當上正教授兼系主任,自然不能像在台大票戲時那樣胡來。好在我已教過多年的舞台表演課程,乃將西洋表演學裡的「史坦尼體系」運用到京劇的表演程式裡,亦為莫稽這個角色撰寫「想像中的自傳」,將他的幾場主戲作充分的「角色心理分析」,整理出它的「行動主線」及各段戲的「原本動機」,然後運用西洋表演程式裡的各種技巧助我鬆弛肌肉專注精神。結果演出的效果居然不壞,頗得內外行的讚譽。是晚冠蓋雲集,連港督都在座,邵逸夫更率領眾多女星前來看戲,當然都是為盧燕捧場去的,我這不成材的票友也連帶沾光,事後居然還有闊太名票邀我合演呢。 十二年後,名伶童芷苓女士亦曾邀我在洛杉磯合演《金玉奴》,惜已答應香港話劇團在那段期間執導莎劇《無事生非》,這種曠世機緣只能忍痛謝絕。童女士是二十世紀少數幾位花旦名伶之一,她的金玉奴角色又是傳世經典之作,能與這等國寶級的表演藝術家同台,真是票友夢寐以求的福分,可惜失之交臂,而她又在數年後謝世,永遠失去再度合作的機會,這真是我此生憾事之一。 (下) (寄自內華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