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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種麵食由麵生發出來,就都有其獨特的美味。比如剛出鍋的饅頭,就是我矢志不渝的摯愛。——饅頭是洋氣一些的說法,我們豫北鄉下的人都只叫一個字:饃。圓臉饃是饃最平常的面貌,也是最省力的團饃方式,我竊稱之為「母饃」。有母饃,自然就有公饃了。我心目中的公饃都是下方上圓的那種體格,側面看去,很像一座微小的房子。團公饃時,需要兩手掌對立,將麵夾住,手勁兒要很講究,不輕不重,很迅速很決斷地往中間一壓,一座下方上圓的小房子就被塑了出來。這就是公饃了。除了公母,饃還有很多花樣,比如過年供神的大棗花饃,有魚樣、有鳥樣、有牡丹花樣,不過這些都屬特型演員。家常面貌的饃也就公母兩種,現在幾乎只見母饃一種了。過去的女人只在家裡做主婦,沒有什麼別的出路和想法,繁苦的廚務既是她們的重負,也是她們炫技的舞台,她們做的吃食在味道和模樣上也就格外講究。現在女人從廚房裡解放出來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懶,手工活也越做越簡易,公饃要多費一些力氣,被淘汰似乎是必然的了。 幼時在家,只要看到奶奶在蒸饃,我是肯定不會出去玩的,必定要等饃熟了,拿一個出去才罷。饃熟之後,從熱鍋裡往外拿的過程謂之「揭饃」。奶奶揭饃時,我就眼巴巴地在旁邊看著。看哪,鍋蓋掀開了,熱騰騰的哈氣中,一個個白胖胖圓乎乎的小臉,那就是可愛的母饃了。但看奶奶拿一碗清水過來,將手在碗裡蜻蜓點水般地蘸上一蘸,便飛舞著閃著水光的手開始揭饃,揭一個,蘸一蘸,再揭一個,再蘸一蘸……直到最後揭饃完畢,碗裡的水似乎還是那麼多,饃也一個個珠圓玉潤,完美無缺。 偶爾,奶奶手正忙,也會讓我去揭饃。我怕熱饃燙手,就會用筷子夾出來,或者乾脆照著饃心兒紮下去,揭出來的饃就會被捋掉一些皮,或是留一個洞,奶奶就會喝罵,說破了饃的相。邊罵我她老人家少不得親自上來剝奪我的權利。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職業精神,總是暗自嘀咕:不過是自家吃,破了相又如何?講究這些做什麼?做得再漂亮,不還是上頭進去下頭出來,最後成為地上的大糞?——直至成人後方才明白,自己當初懊怨的性質宛如「反正要死,何必要好好生」,簡直就是無賴和無知的邏輯。大字不識的奶奶以她最樸素的智慧實踐了一條哲學真理:形式不僅僅是形式,它其實就是內容。 揭完了饃,奶奶照例要先用盤子裝上兩個供到祖先的牌位前,讓祖先聞聞味兒。我照例要在心裡嘀咕:真能聞到味兒麼?現在明白:真能聞到。奶奶在供饃的時候自己聞到,我在供饃的時候自己聞到,便都是替被供者聞到了。一代代的上供者和被供者,沿著歲月隔出的時間差,用一種一成不變的形式抵達了薪火相傳的內容。 供祖過後,終於可以吃饃了。此時的饃熱而不燙,正是好吃的時候。我喜歡一層層地吃。先撕饃皮兒,饃皮兒光滑如綢,撕饃皮宛如給美女脫衣——這比喻很惡俗,不過也顧不得了。將饃皮兒吃掉,便開始吃雪白的饃肉。饃肉是大口大口吃的麼?當然不是,也是一層層地吃。真正的手工饃就是可以一層層撕開的,層數很薄,層與層之間還很纏綿,此起彼伏,牽牽連連,絲絲縷縷,糾葛不斷。我就這麼一層層地吃著,任一層層的清香甜潤在口齒間蔓延開來。 饃的近親除了包子還有油卷。其實對於包子跟誰是近親我一直有些猶疑。它的形式類似於饃,需要蒸。但就餡的本質而言,它更類似餃子。不過是一個大一個小,一個煮一個蒸而已。後來想想,反正這幾位在大範圍內都屬於麵食,我就別操這種閒心了吧。相比於包子,油卷的分屬要明確得多:它就是變了種的饃。 做法很簡單:麵是發麵,先像擀麵條似地把發好的麵擀成一個厚厚的圓餅,然後把鹽、蔥花和油灑在上面,再把麵捲成長長的一條麵龍,用刀均勻地切開,稍加整理,接著上鍋蒸熟,就是一個個層次分明的油卷了。油卷還可以發展出另一種名堂:把切好的生油卷擀成一張張薄薄的餅,放在平底鍋上兩面烙熟,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蔥花油餅了。香噴噴,熱騰騰,隨便拎起一塊都是酥軟的。小時候,有了蔥花油餅的家常飯,簡直就可以稱之為盛宴了。每次吃到這種餅,我就想: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呢?有了這麼好吃的東西,一輩子的餐桌也就夠了吧? 忽然想起了剩饃。一些麵食被剩下來之後,雖然不能改變其麵食的性質,但經過簡單的處理,也是很好吃的。比如麵條,如炒菜一般炒一下,仍然是別具風味的美食。「麵條剩三遍,給肉也不換。」這句俗話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而剩燒餅和剩饃呢,過油煎一些的話,也會讓人過口難忘。我以前喜歡放很多的油來煎,剩燒餅煎出來脆香厚重,剩饃煎出來則外焦裡嫩。後來一個朋友說我:「你油放太多了,就只是油香,反而把麵最原始的味道遮住了。喧賓奪主。」她來我家的時候,在廚房親自給我演示她的做法:平底鍋裡放很少很少的油,開很小很小的火。將幾塊剩饃放在上面,讓火和油慢慢地熱、慢慢地煎。等煎夠了一定的時間,再翻過來,煎另一面——這時候鍋裡已經沒油了。只有油光。用廚房的專業術語,應該叫「焙」。 這樣的做法時間肯定要長。她耐心地煎著,我耐心地看著——不,不是耐心,是安心。耐心還是有急躁的影子,所以要「耐」,而安心則是自然地天然地等待。我們就這樣安心地加工著幾塊剩饃,還沒有吃到嘴裡,我就知道她的做法有多麼好:廚房裡溢滿了麵食最本色的香味。我貪婪地嗅著這種香味,後來把抽油煙機都特特關閉了。 (寄自河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