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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吵著要回家。她成天念著:「我在這裡做什麼?我要回家。」 「回哪個家?這裡就是你的家,這是你的房子,你已經在這裡住了二十幾年。」我告訴她。 「是嗎?」媽媽舉目四望,神色徨惑,一切都是那麼陌生。二十幾年來,她每晚坐在起居間的沙發,看小說或看電視,累了就躺倒,看向被她照顧得十分滋潤多采的後院。年復一年,沙發老舊,坐臥處布面都磨白綻裂了。這個房子的每一吋,都屬於她,充滿了她生活的記錄,她曾經多麼為這個家自豪,但現在她怯怯看著四周,篤信自己不過是客人。 「我應該有別的家吧?」她問我,一個對她過去似乎很熟悉的陌生人。 「有的,小時候住在海口,對不對?每天都有新鮮的魚,魚販擔到家裡來賣。後來住在嘉義市番仔溝。」我故意用舊地名。對的,媽媽眼睛一亮,那是她成長的地方,在那裡成為新娘和母親。「你還住過台南,記得嗎?」台南是我們幾個孩子成長的故鄉。 「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 「你搬來這裡好多年了。」 「那你怎麼會找到我呢?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當然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在哪裡,你不用擔心我們找不到你。」我安慰她。 媽媽嘆了口氣,不解地搖頭,「全世界都知道我在哪裡,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患了老年失智症,一日日流失記憶版圖的媽媽,竟如此精確道出殘酷荒謬的現實。 我們坐在沙發上聽音樂,是兒子特意為外婆選的日本老歌。媽咪聽著,覺得熟悉好聽,不禁露出笑容。「你可以幫我弄一個這樣的音樂嗎?我想帶回去給我的爸爸媽媽聽。」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有點抱歉地說,「我是不是該回去了,太晚回去,我爸爸會罵我。」 半夜三點,媽媽的房門開了,從上海來探望而睡在客廰沙發床的我醒來。窗外投進來不知是月光還是路燈,照著媽媽的身影靠近。 「你要去哪裡?」我叫住她。 「我要回家。」媽媽提著浴室裝髒衣服的簍子,裡面塞了她的皮包,幾件衣服,還有一個相框,看來這就是她返鄉的行李了。 「你沒聽到嗎?他們在叫了,說要走了,我得趕快。」 媽媽在趕回家的車,返鄉的船。 「三更半夜的,怎麼走?你先回去睡覺,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回去。」 「等天亮?」 「對的,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覺哦。」 媽媽聽話地回房去了。無能帶她返家的女兒,此時只能披衣坐起,又是一個破碎的夜。但只要媽媽能安然入夢。在夢裡,那發動的車,鳴笛的船會帶她返回童年的家。 (寄自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