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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這麼些年,我要向你道聲抱歉,醉月湖的爭吵兩天後,我猶帶著怒意,不然怎麼辦呢,你的話刺痛了我對資本主義的信仰,當我看見你喜愛的女生在白流蘇樹下等著,我過去跟她說,你不會來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那女孩默默地嗯了一聲,也許相信了我的故事,也許那天稍後你真的從未現身,變成了一個女孩生命裡不再出現的果陀,我走過原生樹區,穿過陽光斑點下的烏心石木和苦楝樹,台灣海桐還是一樣的站姿,我的內心茁長著報復的種子,也許日後可以在原生樹區長大成一棵樹。 我們確實曾在同學會相遇,多數的同學變了樣子,挺著發福的身材談股票孩子和工作,你來,也沒有認出是我,我報上名字,勾起十年前我們在醉月湖畔的爭吵,這一別就是十年的光陰。 你淡淡地只說,「是你啊,你變胖了,頭髮也變白了。」我差點以為你要跟我推銷人壽保險,那不是同學會上最關鍵的戲碼嗎?你卻開始推銷起你的那個政黨,我聽了一會,決定放棄和你爭辯,轉頭默默走開。 直到進入二十一世紀那場最熾熱的春天,選舉如提前來到的蟬聲炒熱台北市,悶雷處處在我們心中響遍。中山足球場在幾年後將成為花博的場址,花卉和花燈將占領人們的想像,但那天,政黨辦理市議員和立委初選,我又遇見你,你眼中的走資派和我眼中無可救藥的你啊,向左走和向右走的兩人最後還是會安排相遇的情節。 你那時已知道我的政黨傾向,也知道我開始幫忙另一個政黨的候選人,你淡淡說了句:「同學,我們不要這樣子,我們應該多聚聚的。」我點點頭,你揮了揮手,卻知道彼此都已難再回頭。 那個時候,遊行的隊伍往往從國父紀念館出發,攪拌旗海和口號,台北市變成了一片激烈的聲浪,進行曲的碰撞,那次是為了什麼,你站在一輛宣傳車上拿著大聲公,帶領呼口號。 我牽著兒子的手向你招手,你看見我了,但幾千人圍繞在這個劇場,仁愛路已成為連結市政府和總統府間一條流動的河,所有的喉嚨都在嘶吼,所有的腳步都在移動,所有的顏色,像彩虹的分裂,迸出方寸大亂的更多的顏色。我的胸中像被一隻軍鞋踩著,坦克車的履帶軋過兩道明顯的胎記,這是我們的時代,同學,那年我們應該沒有想像過,時代會是這樣的分裂法。 幾年後,也許是在為了白曉燕命案而走後的不久,我常常在夢裡見你,我們一同躺在遊行人群擁擠的仁愛路上,菩提樹葉落在我們身周變成床墊,鳥聲伴眠,但只有那麼幾分鐘,台北市的道路才是我們的。 我夢見你頭上綁著白絲帶,為了悼念年輕逝去的生命,起身時問我:「我們今天要走到哪裡去?」台北市的道路記錄過無數次遊行的痕跡,卻也如同鉛筆痕輕易地拭去。 一直很想回到單純的七○年代,單純的羅斯福路和公館,滷味攤前還沒有長長的人潮,味道也沒有後來那般的花稍。巷裡的書店還沒有簡體書的蹤跡,跟隔壁班的那個女孩約會,等待在朝思暮想的白流蘇樹下,你還牽著腳踏車,她出現時頭髮結著藍斑點的絲帶。 但是,我想提醒你,是你始終沒有現身吧。 幾年後,同樣的這名女孩在所有同學的嘆息聲中嫁入台北的豪門,同學,幾年後當你們的遊行隊伍夜宿大樓外的馬路,或許,她悄悄拉開窗簾向你望了一眼,在抗議的人群中,你總是如此容易分辨。或許,你們同時悠悠想起校門口白流蘇樹綻放如雪的夜晚。 同學,我在羅斯福路工作過幾年,就在我們常去看二輪電影的大世紀戲院附近,我一直工作到大世紀戲院突然歇業,連根拔掉了我們共同的記憶後,才在一個秋天的午後辭職。 也是來自你的詛咒吧,我竟也投入了為市議員助選的行列,然後是立委,更多的選舉如對號列車挨次駛來。幾年前,那家汕頭牛肉麵突然關門,老兵也許已經凋謝,也許只是換了個地方營業,雖然我知道並沒有兒子傳下他的家業,他只是一個人在台北的一個角落賣著他家鄉的口味,並且就這樣老去。每隔幾天,我一遍遍地回去,望著斑駁的木門一會,僅為回憶我們單純的友情歲月而來,想一個人再吃一碗牛肉麵,僅僅一口就能讓我再走回去,回到彼此未曾隔著小小天涯相望,未曾站在兩個敵對的政治陣營,向著對方的影子嘶叫。 我聽得見你們那輛卡車的歡呼聲,喊著你們的候選人的名字,我們的卡車也揚起一片歡呼,這個時候絕不可示弱。兩輛卡車即將錯身而過,往著相反的方向,多少年以前,我們就已做下這樣的選擇,但真的是你嗎?你真的看見我了嗎? 我實在不能給你太多的祝福,再過兩天,我們各自支持的候選人,只能有一人當選。我不敢想像你在謝票的晚會上掩面哭泣,烏雲罩頂,畢竟,我知道你曾經那樣地澎湃著改革的熱情。 時代是在這樣隆隆地前進的,輾碎我們的歲月,祝你永遠存著熱情和理想,這座城市畢竟讓我們長大,未來無論如何改變,請你相信,我也將永遠是你的朋友。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