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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對於果實的命名,取材生活,看圖說話。 以一頭牛說起,芒果稱作「牛核卵」,牛睪丸,大小相近形狀相同。菱角叫「牛角」,活靈活現氣勢非凡。 龍眼的名字叫「牛眼」,這名稱栩栩如繪,在你剝殼張嘴的時候,早就被一頭氣急敗壞的牛狠狠回瞪著。你再吃,就試試看我的牛脾氣! 既然是看圖說話,見解也因人而異。妻不吃龍眼,她生長在台中,氣候所致,龍眼大顆,肉質軟嘰嘰的,她越看越像肥豬肉,這說法有新調,眾人莫不輪睛鼓眼。我不吃龍眼,肇因童年時客家莊,僅有的一棵龍眼樹,肉薄得像蟬翼,苦澀,可能是因為濱海之故,還帶有一股鹹味。肚子餓不堪言時勉強食之,吐舌、發顫、眼臉糾成一團。聞之者敬表同情。 父親不吃龍眼,是在他過了六十五歲後。從吃,到不吃,這中間是有故事的。那年是父親和老牛,一同宣告退休後的第二年。他(牠)們被時代逼退了,一紙休耕政策,二萬元的休耕補償費,買斷父親拽耙扶犁的歡樂。他不時地在牛欄間,走過來又走過去,喃喃自語又唧唧咨咨,老牛則不時甩頭、長喘,彷若心性不定無法調適,他(牠)們同時為無田可耕而心神不寧。 冬至,一大清晨,父親盛了一顆湯圓,往牛欄方向走去。依慣例這一天,父親會餵牛吃湯圓。客家莊向來把冬至,當作是牛的生日。我站在後方,遠遠看著父親,將那顆湯圓裹在糧草中餵食,那動作是出自一種真誠的疼惜與感謝。父親在牛欄裡待了許久,等他離開的時候,我旋上前探個究竟,外頭天色早已大白,我卻在黑糊糊的牛欄中,在老牛濕潤潤的眼神裡,彷若看到了閃閃星光,看到農莊田畝無盡的黑夜。第二天,牠被載到不知名的遠方。 老牛可能哭泣嗎?我想應該是病了吧!牠不懂語言,更不可能有情思,又怎麼可能會因為悲傷而掉淚呢?倒是父親,他在情感上,把老牛當朋友,這一生他不吃牛肉,然而此後父親更不再吃龍眼了。依我直覺,可能是與「牛」字命名有關聯的果實,都會讓父親想起老牛而食不下嚥。其後我發現並非如此,父親吃牛角(菱角)、吃牛核卵(芒果),並無忌諱。幾年前,我讀契訶夫的小說《苦惱》,彷若自己在故事中,找到了父親不吃龍眼的真相。故事中的主角,老馬夫姚那,不幸死了兒子,他心裡的苦,不知道要向誰訴說,他發現整座彼得堡城市,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訴說悲情。最後,他只好說給母馬聽。母馬聽懂了,竟流下了眼淚。 「屋下個老牛敢會流目汁?」我迫不及待問了父親,我們家的老牛會流眼淚嗎?如果真的如此,那又是在什麼時候? 「會呀,像牛眼,多汁。」父親慢慢的以客語應我,老牛會哭,一如龍眼多汁。然後他低頭,沉思。我詫異他何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他? 我猜,龍眼會讓人觸景傷情的。此刻他正返回時光隧道,回到了最後一次餵老牛吃湯圓的場景。也或許父親回到了更遠的從前,回到我童年時那棵龍眼樹下。海風吹來,鹹鹹的味道,澀澀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