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公旅生涯中,有近半的時間是在客家莊服務的。同仁形容長官生氣,所套用的詞彙,起初都是用客語的發狂、發火、變面之類的詞藻。這些年被統一了,流行起華文的用法,如發飆、震怒。我確信這些說法,僅止於表象,如同隔靴搔癢,談不上貼切到位。生氣都很像,但隨著時代不一樣。現在小孩子一鬧彆扭,離家出走,間有的是鎖房門、搞宅。悶不吭聲在其中打電動、看漫畫練功,像古墓派的宅男宅女,楊過和小龍女,隱在終南山活死人墓中,練就玉女心經。我小時就沒自己的房間可宅,又膽小如鼠,走不了太遠,和母親鬧彆扭時,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曬太陽。母親嚷嚷說:莫曬日頭啦!會發臭頭的。客家莊認為小孩子曬過多的太陽,會患上一種名叫臭頭的生癬疥瘡,我以此拙劣的手法威逼母親就範。一半是心計,母親在家時,我頂著日頭;母親到田裡,我背著樹蔭。一半是妄想,我聽過臭頭和尚朱元璋的民間故事。臭頭,有機會當皇帝。 搞宅、出走和曬太陽,生氣的方法因人而異,但因出於本性,不失豐富有趣。四十年前,客家莊出了一個公務員,傍茄苳溪畔而居。他比父親年紀稍小,我叫他德叔。他在當公務員之前,是個駝子,在公務生涯的高峰,佝僂的身子竟不藥而癒。在大多數目不識丁的客家農莊裡,他顯得意氣風發,平日刻意挺胸抬頭,以身為公務員為榮。 那年夏天,村裡要開一條二米寬的農路,除了水利會的土地外,還必須經過八家農戶的田,但土地的事是怎麼樣都喬不攏,鄉公所就得大費周章,將農路繞道而行。德叔在臨暗黃昏時,集合地主,就在我們家田尾扎堆協商。眾人意見紛陳,其中一戶地主死不退讓,德叔越講越糊,身子越駝,最後他生氣了。不講話,透大氣,每深呼吸一次,肩子就往後聳了一些,身體就直了點。我眈眈望著他的身子,先如弓,後如擔,數分鐘後甩頭走人時,他的駝竟不見了。登時,那個釘子戶答應了,但德叔不理,老舊的摩拖車發動時,冒出的黑煙遮掉半個村莊,接著黑夜就來臨了。就這樣,德叔把這條農路截彎取直。協商神奇驟轉,和德叔身體的變化如出一轍。 「德叔起癖咧!」阿爸也被嚇著了,轉過頭來對我說。大音希聲,德叔不說話就是最大的聲音了。烏煙盤繞,夜神降臨,我被一代公務員生氣的大氛圍與真性情所震撼。 起癖,客家語,生氣的意思。癖,偏好也。起癖治駝,流傳至今。現在公務部門裡,如果單單依照那些老掉牙的生氣辭彙來推衍想像,大官們生氣都像是抄襲的。發火,震怒,飆罵,懲處,全用一張嘴。太樣板的矯情早被民眾看膩,應該來個起癖吧!人各有癖的本真率性,生氣的力道或許會如大江歸海,若壯氣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