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諷漫畫 1792年,英國外交官喬治‧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出使中國,向乾隆皇帝提出貿易、關稅與傳教等請求。關於此次外交任務,最著名的是英國使節團與中國宮廷之間的禮儀衝突。不論在中國或英國,後世的歷史教科書常將馬戛爾尼任務的失敗,歸因於其不肯向乾隆行叩頭禮。1790年代和1800年代的英國,對此次衝突作出許多幽默的回應。英國政治畫家吉爾瑞(James Gillray)在一幅1792年的諷刺畫中,生動地描繪出乾隆皇帝與馬戛爾尼使節團之間的差異。畫中,圓滾滾的乾隆躺臥在大紅軟墊上,一手叉腰,一手持菸斗,斜眼望著單膝跪地的馬戛爾尼。馬戛爾尼身後有許多隨行的英國官員,其中六個正向乾隆叩頭,其他人手持貢品、神情緊張。乾隆口吐煙霧,表情充滿不屑。 歷史上,馬戛爾尼獻給乾隆的貢品,實乃大費周章,從武器、天文儀到毛毯、陶器,包羅萬象。但吉爾瑞畫裡的貢品,卻是以小玩物為主,例如馬車模型、毽子板球、玩具風車磨坊和飾有皇室徽記的氣球。氣球下方綁有小飾品,是一隻立於褲管上的公雞,這是當時英國市集常見的薑餅的形狀。但在英國民俗文化中,這童氣的「褲管中的公雞」(cock in breeches)圖徵,還帶有低俗的性含義。透過這個小細節,吉爾瑞巧妙地諷刺了英國使節團不夠周延的思慮與準備,以及英國對遠東世界幼稚的觀感:這些彷彿是要取悅幼童的貢品,某種程度上,象徵英國對中國認識不足,甚至低估中國的繁複文化。 只有在兩個文化正面交鋒時,原先不足的認知才被凸顯出來。本以為可以簡單取悅中國的英國使節團,遇到乾隆時卻驚慌失措,有的不自主地行叩頭禮,緊張到臀部舉得半天高,儼然是跪地求饒的姿態;有的曲著身子,不敢正眼望乾隆。畫中只有半跪的馬戛爾尼還算台風穩健;但他正經的紳士外表,和他左手比示的那些散亂一地的玩具貢品,卻又形成相當滑稽的對比。 另一幅叫〈中國晚餐〉(Chinese Dinner)的諷刺畫出版於1805年,生動地描繪馬戛爾尼於清廷國宴上所受的衝擊。畫下方的打油詩寫道,馬戛爾尼因為不諳中文,所以整個國宴陷入一片沉寂,而馬戛爾尼也對一道接著一道的中國料理越來越反胃。最後上了一道看似鴨肉、讓他大鬆一口氣的料理,他比著盤內的肉,望向後方的服務人員,並發出「呱呱」的聲音。豈知那人嚴肅地搖頭,然後有禮貌地鞠了一個躬,用「汪汪」聲回覆馬戛爾尼。原來那是狗肉。 在他鄉舉止不佳 英國是個海島國家,其居民自有一種悠然獨立的性格。莎士比亞在《理查二世》(Richard II)一劇中,透過岡特的約翰(John of Gaunt)這個角色如此描述英格蘭的島嶼精神:「這諸王的御座,這被賦予尊榮的島嶼,這莊嚴的大地,這戰神的府邸,這新伊甸、半樂園,這造物女神為自己而築、防堵病害與戰亂侵襲的堡壘,這快樂的民族,這小小世界,這鑲嵌在銀色大海中的寶石……這受庇佑之地,這片大地,這片王土,這英格蘭。」 這獨立的海島性格,使英格蘭人在他鄉的舉止成為相當有趣的議題。除了以「馬戛爾尼出使中國」為主題的諸多諷刺作品,英國復辟時期(Restoration)作家貝恩(Aphra Behn)也在1667年的《浪漢》(The Rover)一劇中,描繪一幫英格蘭人在拿坡里(Naples)所受的衝擊。這齣劇設定於義大利狂歡節(Carnival)期間。狂歡節是大齋期(Lent)之前的過渡時期,有扮裝、遊行等慶祝活動,所有禮俗規範在此時節都要被解放,而平時個人的身分與地位,也因假面、扮相而暫時被掩蓋、甚至被翻轉,其中包括國族身分。劇裡名叫布蘭特(Blunt,字面意思是魯鈍)的一個角色,是「英格蘭鄉紳」(English Country Gentleman),代表英格蘭傳統價值觀,與現代、流行、泛歐洲的價值觀相反。布蘭特和他的英格蘭夥伴在拿坡里尋歡,但不同於其機智、舉止優雅、國際經驗豐富(雖然比布蘭特窮)的「騎士黨」(Cavaliers)夥伴,布蘭特在劇中遭受巨大的衝擊,被妓女騙感情、騙錢,連衣服都給扒光,卻連一點甜頭也沒嘗到。衣服在當時是明顯的國族與文化表徵,衣服被剝離,就象徵布蘭特的英格蘭身分與價值觀受到威脅。到最後,赤裸的布蘭特換上一襲西班牙服裝粉墨登場,像是一個「塞滿蠢蛋的肥肉的月桂葉香料袋子」(a bag of bays stuffed full of fools flesh)。在象徵層面上,布蘭特身為英格蘭人的自信與驕傲,隨著他套上異國服裝而崩解。布蘭特的英格蘭身分,無法使他在異鄉立得住腳。 類似的情境,到現代仍持續發生。在現代,英國男性「單身派對」(Stag party)時常於相對廉價的歐陸城市舉辦,例如布拉格(Prague)。這些人拜訪布拉格,並非為了欣賞其歷史風采、文藝景觀,而是為了狂歡。許多人流連於聲色場所,被詐欺,甚至染病。這已成為英國人關切的議題,歐洲一些廉價旅館甚至明言禁止「單身派對」人士入住。 鼓勵年輕人「壯遊」 當然,英國人旅居他鄉所受的衝擊,不全然是負面的。舉十七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的「壯遊」(Grand Tour)為例。當時許多家境允許的英國年輕人,以及受贊助的藝術家們,會花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遊歷歐洲大陸。他們多從英格蘭的多佛(Dover)出發,越過英法海峽(English Channel)抵達法國,在巴黎學習法文、舞蹈和劍術,之後轉至瑞士,跨過阿爾卑斯山到北義大利,拜訪佛羅倫斯、波隆納、威尼斯等城市,再到羅馬研究古羅馬遺跡和早期基督教、文藝復興、巴洛克等各時期的羅馬雕像、繪畫與建築。之後再度跨越阿爾卑斯山,到訪德語地區,例如柏林、波茨丹、慕尼黑、海德堡,接著造訪荷蘭和法蘭德斯的藝廊,然後返回英國。「壯遊」的主要目的,是使年輕人的教育更加完備,藉由語言學習、藝文薰陶、禮儀訓練以及與歐洲上層階級的互動,培養其跨國視野,使其熟悉歐洲統治階層共有的古典與現代文化智識,以利開拓前景。 為達成此目的,來自富裕家庭的年輕人,多會與一位學多識廣的導師同行,這導師被稱為「領熊人」(bear-leader)。早在1625年,培根(Francis Bacon)在一篇名為〈談旅遊〉(Of Travel)的散文中即建議,年輕旅者,要與一位懂得語言,並曾親自造訪當地的導師同行,才知道什麼值得看、什麼人可以結交、什麼樣的事物可供學習研究。不然,年輕人就如「被矇住眼」一般,難以「放寬眼界」。然而,雖然「壯遊」的立意良好,但「壯遊客」的舉止,卻常成為嘲諷的標的。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第一任院長雷諾茲(Joshua Reynolds)年輕時曾旅居義大利(從1749年到1752年),於1751年完成一系列作品,諷刺當時羅馬的英國「壯遊客」。其中最有名的,是現存於愛爾蘭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Ireland)的一幅油畫,諧仿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拉斐爾(Raphael)著名的〈雅典學院〉(The School of Athens)。相較於拉斐爾畫裡古典、明亮的背景,雷諾茲畫中的背景是中古建築,主色調昏黃沉重。拉斐爾描繪雅典學院中人物優雅流暢的姿態,而雷諾茲則誇飾「壯遊客」的表情、姿態、穿扮及配件,例如張嘴呆視的神情、龐大的袖口、綴紅的鞋跟和假髮箱。培根在〈談旅遊〉一文末尾,建議年輕旅客不要在服飾或姿態上炫示其旅遊經驗,而是要將旅遊期間汲取的智識融入言談之中;不要拋棄英國本身的教化而採納外國的禮俗,而是要吸取外國的精華,豐富英國本身的風俗傳統。雷諾茲畫裡的英國「壯遊客」對異國服飾與姿態的講究,與培根的建議正巧相反,生動地展現了英國人遠赴歐陸習取外國文藝、禮儀的滑稽面。 勇於尋探異國新事物 儘管英國人在他鄉的糗態被記載於許多史料與文藝作品中,但後殖民時期的現代英國人,對他鄉的好奇與探索,卻時常令人欽佩。英國這個「尊榮的島嶼」在許多方面相當保守,卻同時對多元文化、宗教與語言保有開放的心胸,勇於尋探異國新事物。今年四月,我和一群英國朋友赴希臘克里特島(Crete)學習島上豐富的原生花卉。團裡朋友多已年屆六十,體型並不健壯,也非植物專家,卻都充滿熱情,在地中海艷陽下橫越原野,攀登海濱涯岸,穿繞於毫無遮蔭的高山石子路上,就為尋找草叢裡、岩縫間的罕見蘭花或鬱金香。幾天下來,他們的脖頸、小腿全曬得通紅,卻仍不時興奮地向彼此分享新發現。一位朋友淘氣地對我說:「看,只有瘋狗和英格蘭人會在正午艷陽下外出!」這是1931年老歌〈瘋狗與英國人〉(Mad dogs and Englishmen)中的一段詞(Mad dogs and Englishmen go out in the midday sun.)。歌詞寫道:「令東方人驚訝的是,英國人看似柔弱,但他們卻全然不怕暑溽;白人在正午騎馬外出時,所有本地東方人都高興地躲了起來,因為這些單純的人,喜歡看英國人的探險帽被劫在樹枝上;英國人統治這麼多地方,卻製造這麼多笑料,真教人嘆息。」 今天,英國早已不再是「日不落國」,但在觀察英國人於異國製造的「笑料」的同時,或許還可以思索英國人如何在獨立的海島意識與超越國界的探索心之間,塑造出一種既保守又開放的獨特英國性格。 (寄自劍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