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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級生 ■蔣勳

2017-1-22 09:00| 发布者: 673880| 查看: 1666| 评论: 0

「三年級?」想了一會兒才弄懂,喔,是說民國三十幾年生的那一代。

很久沒用「民國」紀年了,不習慣,換算成西元,那就是19411950出生的一代吧。

二次世界大戰,死了好多人,東方也死,西方也死,不計其數。歐洲常說納粹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亞洲很少有數字,大概多到數不清,乾脆不算了。

我是戰後生的。戰後嬰兒潮,說的是二次世界大戰,打完仗,大家回家拚命生孩子,急著把戰爭裡死去的人都再生回來。

我出生了,好像有一個魂魄,不甘心走,又回來了。

身體裡有彷彿積累了好幾世的記憶,走了,又回來,走了,又再回來。「無明所繫,愛緣不斷,又復受身……」因為搞不清楚,因為還有「愛」,有放不下的牽掛,所以回來了,又有了新的一個身體。

滿慘的,一次又一次,總是走不掉。

來一次,就牽扯出許多「愛緣」,父母,兄弟姊妹,愛人,兒女,朋友,沒完沒了。

戰後嬰兒潮,死去的魂魄一一投胎。為什麼還要回來?戰爭裡,生命輕賤如糞土草芥,一場轟炸,屋毀人亡,死屍遍地,活著也斷手斷腳,腸子流了一地,血泊裡頭顱張著眼睛,然而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來,繼續看一個活著卻沒有意義的世界嗎?

其實沒有「戰後」,我一歲,國共內戰開打,被父母帶著逃避戰亂。

戰爭一直緊緊跟在後面。1948年的西安,1949年的上海,1950年的福州、長樂,1951年的馬祖白犬島,陸續在戰爭砲火裡,然而我全都沒有一點記憶。

頭顱無法思考,張開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開始有記憶是1952年的台北。聽到哭聲,是比自己小四歲剛出生的弟弟的哭聲,嬰兒飢餓的啼哭,有氣無力,無休無止。然後母親回來了,急忙解開衣襟餵奶,塞了一個饅頭給我。

戰爭沒有發生,但是每一天都在預習戰爭。不時有防空警報──緊急警報的急促高昂,解除警報的舒緩,熟悉了,像是遊戲,依序走進防空洞,又依序出來。戰爭始終沒有發生,防空洞漸漸沒有用了,用來堆放雜物,堆放煤球,養雞鴨,防空洞上長了野生芙蓉,枝葉扶疏,開很美的花。

大龍峒的保安宮前總是演戲,悽愴的嗩吶,咇咇叭叭。抹了胭脂的苦旦,哀戚哭號。也演布袋戲,戲偶好像人,又不是人,說著人話,做人的動作,張著大大的眼睛,看乩童迷狂起舞。鞭炮爆炸,帶著濃嗆硝煙,「碰」、「碰」,彷彿戰爭陰魂未散。

大部分的孩子光著屁股,跑來跑去,有幾個穿開襠褲,褲衩上有美國星條旗。

許多人忘了,戰後美國第七艦隊駐防台灣,「美援」時代,援助武器,也援助麵粉。一個叔叔說,美國麵粉太多,多到往海裡倒,一部分送到亞洲、非洲做「美援」。孩子聽了,嚥口水,大家都餓。台北街頭看到發放麵粉,棉布袋上印美國國旗。麵粉吃完,布袋洗洗,給孩子做衣褲,紅藍星星條條國旗遮著小孩屁股。

我入小學了,大龍國小,在基隆河和淡水河交會處不遠,離圓山也近,黎明時會聽到不遠處動物園籠子裡獅子飢餓的吼聲。

大龍國小往東走十分鐘,穿過臨濟寺,就到中山北路美軍顧問團一個叫「PX」(美軍營區供應站)的地方,賣美國物資,如巧克力糖、「旁氏面霜」(Ponds),有關係才買得到。

周末「顧問團」街口封路,開舞會,看到很長的轎車,有人說是「勞斯萊斯」,車上走下來穿蓬蓬裙的白女人、黑女人,胸部碩大綁得像兩座山,男人高大英挺,都穿軍服。華爾滋的音樂悠揚,一條中山北路上許多酒吧,台灣的農村少女穿高跟鞋,塗脂抹粉,像布袋戲偶,小小的,勾著龐然的美國大兵臂膀。

1957年「劉自然事件」,美國上士羅伯.雷納打死劉自然,無罪釋放,不接受台灣審判,回美國了。有人去美國大使館抗議,燒美國國旗,政府逮捕了很多人。有一天到學校,每個小學生都拿著油印傳單,老師帶著學生一個字一個字念:總統告國民書……總統向美國大使蘭欽致歉。

1960年,小學要畢業了,美國艾森豪總統來訪,住圓山飯店,大龍國小動員全校學生,一早站在中山北路,排隊等候。曬到快昏倒的時候,車子慢慢駛近,我看到艾森豪,臉紅紅的笑著,和藹可親,同學讚嘆:「真的是美國聖誕老人耶……」

「歡迎!」「歡迎!」搖旗吶喊,小學生們的熱烈嗓音此起彼落。

說美國麵粉太多倒在海裡的叔叔又說:「台灣是美國殖民地。」叔叔失蹤了一陣子,從此沉默不再說話。牆上有許多標語:「匪諜就在你身邊」。

韓國、琉球、越南駐防的美軍都在台灣度假,台灣一度興盛著酒吧和妓院。

三年級生還小,在中山北路歡迎美國總統。二年級生的陳映真、黃春明都書寫了那個時代。

一個時代值得書寫,或許不是因為偉大,而是因為荒謬吧。

母親喜歡在摘菜、織毛線的時候說故事,《封神榜》、《水滸》、《七俠五義》、《聊齋》,一部一部講。這些故事,她也是聽來的,再轉述給孩子聽。跟文字無關,就是口述,口述裡添油加醬,是講古,也是現實。

我先是聽母親說故事,看歌仔戲,文字閱讀要晚很多。

讀初中了,穿卡其制服,戴軍帽,胸口繡學號姓名,走到哪裡都有人忽然叫住:「頭髮那麼長?」「喇叭褲,混太保啊?」

處處瀰漫性苦悶氣味,公共廁所的牆,無論是土,是磚,是木板,都可以鑽出許多小孔,用一撮草紙塞著。戰戰兢兢,靠近小孔偷窺,看到另一隻眼睛,也在洞口窺看。聽到彼此喘息,氣味強烈難聞,但這麼讓人亢奮。

那時的台灣,現代家電用品都沒有。沒有電視,很少電話,沒有空調,沒有電冰箱,冰箱是用草繩提著冰塊回來,放在木櫥裡使用。電話除非死人急事,不太會到村長家接聽。

沒有抽水馬桶,院子裡有「茅房」,蹲在糞坑上,臭氣熏天,糞屎浮著蠕動的白蛆。那麼沉靜或沉悶的時代,一個人蹲「茅房」,唯一可以孤獨的地方。蹲個把小時,不想出來,身體裡有自己搞不清楚的什麼東西在膨脹。

青春期的鄰家姊姊發育了,不知哪裡弄來一對海綿義乳。戴沒幾次,被媽媽發現,羞憤難當,把義乳用長竹竿偷偷捅到糞坑底下滅屍。海綿會浮,幾天後,掏糞坑的來了,義乳浮在糞屎上,潔白可愛。掏糞男子如獲至寶,用長糞勺取來,在水渠邊清洗乾淨,拿回家給老婆用。

物資缺乏,什麼都沒有,只有各種奇異幻想滿足那個苦悶青少年的時代。

去同學家,看到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他說是「黃色小說」,我拿來看,好幾頁都黏在一起,撕不開,黃黃的,一股乾了的腥腥的精液味道。

從大龍峒去就讀的中學,在衡陽路與重慶南路口轉車,車站旁是東方出版社,我開始讀《簡愛》、《咆哮山莊》、《約翰.克里斯朵夫》,一直看到四大本的《戰爭與和平》。站著看,沒有錢買,看到一個段落,摺角做記號,第二天繼續看。這些書總賣不掉,讓一個苦悶青年一日一日陸續看完,看到不屑學校教科書,看到憤世嫉俗,看到在西門町天橋上亂逛,就是不想回家。

高中讀強恕,繼續讀托爾斯泰的《復活》、左拉的《娜娜》。新興出版社,白色封面,中間一條黑底白字書名,簡單樸素,是我最初的文學典範。

高二英文老師是陳永善(陳映真),剛剛寫完他的小說《我的弟弟康雄》,淡江英專畢業,一個大包頭,彈吉他唱巴布.狄倫(Bob Dylan)。

他那麼不快樂,康雄自殺了,死後姊姊整理日記,這個安那其主義的弟弟,跟宿寓的房東婦人相戀,失去童貞。康雄在日記裡蓋了好多貧民醫院、鄉村小學,然後是《鄉村教師》吳錦翔,然後是《一綠色之候鳥》,然後是《將軍族》,然後是《淒慘的無言的嘴》,然後是《文書》,然後是《兀自照耀著的太陽》,然後是《第一件差事》,他們都死了,多半是自殺。走到路的盡頭,沒有繼續走下去的意義。帶著他們紙上空談的貧民醫院或革命死去,像旭日裡逐漸消逝的黴菌。陳映真的早期一系列小說串連著台灣六○至七○年代的共同記憶吧。苦悶絕望裡空洞的夢想,華麗如蝶翼上銀紅寶藍的彩粉,炫耀繽紛,也很脆弱,在朝日裡紛紛逝去。

陳映真像一個世代有毒的癮,在文學裡耽讀著那樣決絕青蒼的死亡。我嗜毒甚深,在三年級將老去的路口,逼近死亡時刻,依然覺得是在康雄的葬禮途中,嗩吶嗚哩哇啦,像哭,也像笑。比死亡更傷痛的,或許是美麗的姊姊終將背叛,嫁去富有鄙俗的資產者的家吧。

葬禮,很荒涼,一點也不好看。

文學的書寫有陳映真,有七等生,有郭松棻,書寫那個悽傷的年代,使人覺得絕望中死亡如此溫柔。

能夠回憶什麼?能夠轉述什麼給青年一代?青年一代不會感興趣吧。文學獎如火如荼,新星閃耀,三年級的苦悶頹喪早已經是顛倒妄想。

無端想起那個海綿義乳,浮在糞屎上,潔白如處女。那個臭氣熏天的時代,廁所、臥室、廚房,都是臭的。辛嗆濃烈的身體發臭的氣味,虎虎生風,一路衝向前,沒有一點畏懼。

1970年代,在巴黎,怯怯懦懦的台灣小商人,提著007皮箱,不會英文,不會法文,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東問西問,要推銷產品。我把他帶到商展會場,他一一展示產品,卻被主辦單位扣押,因為全是仿冒的山寨。

不知天高地厚,或許是經濟奇蹟的開始。三年級生,不知天高地厚,看到了黨禁開放,報禁開放,看到「民選」總統……時代依舊頹喪,如康雄預言,貧窮是罪,因此更有貪婪鄙俗的理由了。

解嚴了,許多人衝向大陸,老兵帶著台灣老婆回家鄉探親。

父母都死了,「探親」?探誰啊?啊,忘了,分離四十年的元配還在家裡等著。到了家門口,老兵癱在牆邊,完全崩潰,哭著,死活不肯進去。台灣老婆勇健,大方進了門,跟大娘一鞠躬,說:「大姊,你不要怪他。」

左鄰右舍放起鞭炮,戰爭結束了,荒謬殘酷照舊,像鞭炮硝煙,在空氣裡嗆人落淚,戰爭陰魂未散。

眼前眾生來來去去,眼睛張得大大地,看著眼前繁華。我仍然生活著,代替戰爭裡越走越遠的魂魄,看繁華喧鬧世界,看想看又不想看的一切。

我想說:其實不應該回來,回來做什麼?

回大陸去的人都說:受不了茅房,沒有門,一條溝,兩人蹲著,一面屙屎,還一面下棋。

比我年紀小的抽水馬桶長大的一代更不適應,怕露光,上茅房帶兩把傘,一遮前,一遮後。以為萬無一失,結果一傳十、十傳百,都說茅房蹲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瘋子,在茅房打傘,全村爭先恐後,都湧來看。

走絲路還好,地廣人稀,幾位上了年紀的台北貴婦嘻嘻哈哈,相約拉野屎。離開遊覽車,越走越遠,老公叫吼:「別再遠了,有狼。」婦人妳推我拉,嬉笑入草叢。

「看不見了。」老公都六十幾歲,視力不好,努力眺望。

回到飯店,婦人忽然匆匆回房。幾個老公交頭接耳,說「不好了」,草叢有刺,夫人們扎了滿滿一屁股刺,又痛又癢,坐不能坐,躺不能躺。

一個老公靈機一動,跑去敦煌夜市,找到鑷豬毛的「鑷子」。幾個老公各自回房,戴上老花眼鏡,燈下細看,久未面對老婆屁股,白茫茫一片,調息定神,忙了一整晚,把白屁股上一根根毛刺用鑷子鑷出來。

三年級生老花已久,很少有機會練練眼力,練練手指末梢神經。三年級生,大部分忘了茅房多臭,忘了寫過詩,忘了多少次想自殺,忘了股票衝上萬點,一路向前衝,很快衝到路的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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