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海興匆匆忙著新書出版,驚聞台灣二十多家出版社用來存書的桃園大溪倉儲,九月十一日一場大火,幾讓庫存全數燒毀。台灣的純文學老字號聯合文學,據說損失最為慘重,總經理李文吉發來幾張劫後圖,只見廠裡焦黑一片,書屍遍野,一些散落的扉頁浸泡水中,數百萬本的書,還來不及被翻開就已經消失。 那些作者嘔心瀝血的文字,那些承載智慧、記憶和歷史的文字,在一場火裡輕易灰飛煙滅。 寫作的當下或許是為了抒發胸臆,一澆塊壘,但是書成後,你等待的是知音。這些書沒能等到他們的讀者。我在台灣出版了九本書,它們都在那裡,在那些灰黑的殘骸堆裡。 對一個小眾的作者,我的書注定是寂寞清冷的,你想像它在一個文藝愛好者的案上,在圖書館上層的書架,那裡是它寂寞但合宜的歸宿。卻不曾想到,它被熱焰瘋狂舔噬,紙頁痛苦地翻捲,一瞬間發光然後變成炭灰。 一些早年出版、如今少人問津的書,就此絕版了,自己都來不及留下幾本。 我想到美國學者Stephen Greenblatt筆下歐洲中世紀的尋書人,跋山涉水,到異國深山的修道院裡求經。那個時代,書籍的生產十分困難,需有識字的抄書人,在羊皮上一筆一畫抄寫,這些珍貴的書籍卻又常毀於天災人禍,想找書只能往修道院裡去尋。一卷書,其分量有如一部經。中國文人的著述理想是太史公司馬遷的「藏諸名山,傳之其人」,然而世界99.9%的文章典籍都未能留存。到了現代,書籍的製造生產速度驚人,但它的量不保證它不被歷史淘汰。 從古至今,書被珍藏流通,也被大量焚毀,那是政治和宗教的統治者,對具有爭議性或啟迪新思想的書籍一種斧底抽薪的控制手段。 以焚書來控制思想,控制人心,自古而然。削竹為簡,植物纖維煮成漿汁的紙頁,或是動物柔韌的皮毛,一代代的人以柔軟的毛筆,鋒利的刀,不管以什麼形式,寫下的永遠是人的思想。 十五世紀印刷術發明後,禁書變得困難,焚不勝焚。到了現代,書的出版規範了,卻也更容易從源頭控制,有的政府輕易能讓一本書胎死腹中,或是在庫裡不見天日,或是突然下架。書的命運變得難以逆料,編輯更加戰戰兢兢了。刪和改,依照慘痛的經驗和跟當局的默契,在書還沒被焚時,某些敏感的字句已經自燃消失。每一日書被大量生產出來,但有個地方一直保持虛空,就像一個死去的火山口。除了實體書,還有網上文學,那些生於虛擬空間,大多數從未修煉成書形的精魄,還有那些太過尖銳的論述,一鍵就可以刪除。 上海各種消費都迎頭趕上台北,甚至超過,只有書價還是很低。一本書網購七折,二十來塊錢只夠買杯咖啡,或兩塊麵包,而大部分的人選的是咖啡或麵包。那被漠視的書可能是寫了許多年,千辛萬苦才付梓上市,僥倖沒有被禁、自燃或被焚。它就在那裡,而人們無視於它的存在。我看著手中初出爐的新書,感到它在掌心裡微微顫抖,吐出一聲虛無的呻吟。 (寄自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