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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木蓮盛開 ■楊明

2017-1-24 09:00| 发布者: 673880| 查看: 1251| 评论: 0

來到長沙,正是木蓮花開的時節,此生頭一回看到這麼多的木蓮花,從機場到達市區,木蓮花是我對長沙的第一印象,當時便覺驚喜,卻不知接下來的數日裡,街道上寺院裡公園抬頭總能見到碩大潔白的花朵安然在枝頭綻放,一派寧靜平和,尤其嶽麓山上麓山寺園中的木蓮,更是相稱,菩薩法相莊嚴,木蓮清淨不染。

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寫的就是麓山寺的風景,嶽麓山的楓紅迷人,我們未能躬逢其盛,來時楓葉青翠高聳,山上多的是百年楓樹,麓山寺為竺法崇所建,他是第一個到湖南傳播佛教的僧人,建於西晉武帝泰始四年,西元268年,因此,麓山寺山門上有一副「漢魏最初名勝,湖南第一道場」的對聯,寺院內有兩株六朝時種下的古松,我們到訪時,寺廟正為了復壯古松圍起護牆。山裡寺廟比市井裡到底多了幾分清幽,寺院裡盛放的木蓮相得益彰。唐代麓山寺頗具規模,杜甫遊訪時寫下:「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砂湖」,當時頭山門在湘江之濱,二山門是現在的麓山門,大雄寶殿則在嶽麓書院,沿清風峽迴廊蜿蜒而上,經舍利塔、觀音閣、藏經樓、講經堂、法華泉,直至山頂的法華台。

一直想來湖南看看,因為母親隨流亡學校來到台灣的途中曾經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住在當地人家裡,年僅十三歲的她受了不少照顧,即使遭逢戰亂,大多數的百姓總是善良的。

來到長沙,在好幾處修復的古蹟說明上看到毀於文夕大火,或稱長沙大火,那一場焚燒全城的大火發生在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凌晨,正是嶽麓山楓葉轉紅的時節,城裡的大火曾經怎樣映照熏烤城郊山上紅於二月花的楓葉!那是長沙歷史上毀滅性最大的一次全城火災,也讓長沙與史達林格勒、廣島、長崎同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毀壞最嚴重的城市。

然而這火不是日本人放的,但也是因為日軍侵華,中國人才不得不在自家放的火,為了應戰國民黨採焦土政策,制定了焚燒長沙的計畫,沒想到這場火燒得完全不受控制,最終導致長沙三萬多人喪生,全城逾九成房屋燒毀,抗戰史上長沙大火、花園口決堤、重慶防空洞慘案都讓人不忍卒睹,如今長沙早已恢復了繁華,嶽麓山依然清淨,關於大火的記載顯得太過平靜,但是再悲慟壯烈的歷史都得翻過,其中的人為因素但願不復發生。

昨日我們去了鬧市裡的火神廟,火和人類的生活密切相關,懂得用火才有飲食文化的發展,也讓人的生活和動物有了明顯區別,但是火也能造成損傷,中國很早就出現管理火的火官。《史記》記載: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傳說祝融死後葬於南嶽衡山,建有祝融廟,名曰祝融峰。衡山距離長沙不遠,不知是不是此緣故,在長沙坡子街也有一座火神廟,但即使是供奉火神,這座廟也沒能在當年長沙大火中倖免。大火後,戰爭還在持續,當地人勉強在廟前搭棚疊架,由北向南搭出簡陋木屋四十八間,分成四線,名曰:東成、西就、南通、北達,攤販雲集,小吃依然興盛,活著的人依然熱烈活著。

如今火宮殿早已完成修復並擴建,我們在火宮殿茶館吃了炸豆腐、龍脂豬血、蔥油粑粑、雞湯白粒丸、荷蘭粉等多種長沙小吃,滿意地腆著肚子離開,心裡卻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今天早上在旅店附近買了乾拌酸辣粉當早餐,湖南酸菜的確好吃,既開胃又解膩,路邊小店正在油鍋裡炸蔥油粑粑,所謂蔥油粑粑就是長沙蔥油餅,和北方蔥油餅不同,講究些的做成甜甜圈形狀,也有只是圓餅形,炸熟後蔥香揉合麵香,在熟悉的味道裡我突然想起來了,小時候在台中合作新村市場旁買的蔥油餅就是這個味道,油炸的蔥油餅和家裡媽媽做的或北平館子裡吃的都不一樣,莫非炸餅的一對兄弟便是來自湖南?

如果只以為火宮殿小吃薈萃,便不懂中國的茶館文化,不論是老舍的舞台劇《茶館》裡看社會轉變,四川茶館裡磕瓜子擺龍門,廣東茶樓一盅兩件,中國人的茶館吃喝之外,生活也孕育其中。民國以來長沙的火宮殿由葉德輝主持,葉德輝是文字版本學家,他在神廟後坪創辦麗澤學堂,提供貧困家庭子女接受教育,這所學堂辦了近百年,直到進入二十一世紀才停辦。許多來到長沙的文化人在這裡吃點心聊天談論時事,以火烹煮蒸炸的茶與點心成了時代的背景,伴隨社會大事民生瑣碎一起發酵流淌。

離開麓山寺,我們到楊裕興吃麵,麵條筋道爽滑,台中民權路有家牛肉麵店第一代老闆也來自湖南,強調的則是湯頭鮮美,同是湖南風味,各有巧妙不同。台中的牛肉麵店老闆因為戰亂從湖南來到台灣,熬煮牛肉牛筋牛肚時鍋裡添加的除了八角花椒陳皮等香料之外,一定還有濃濃的思鄉之情,這思鄉之情支持他在異鄉扎根,歲月灌溉,異鄉也成為故鄉,原本的不得已,後來的捨不得放不下。大陸北方人有「出門餃子回家麵」的習慣,為出遠門回家的親人煮一碗熱騰騰的麵,暖胃也暖心,長長的麵條是牽念。

臉書上曬出火宮殿小吃照片,詩人向明先生留言,原來他小時候住在那附近,家裡還是火宮殿餐館供貨商,照片裡他看到了故鄉,留言細述長沙滋味。我想起向明一首以湘繡被面為題的詩,寫在探親開放初期:「一床寬大亮麗的綢質被面∕一展就開放成一條花鳥夾道的路∕彷彿一走上去就可回家」。回到台灣後的我,記得山上佛寺的清幽,城裡火神廟的熱鬧,人間煙火繚繞,眾生祝願平安,當年途經湖南羈留數月的母親,如今已八旬,我帶回湘蓮子給母親,母親又說起那時湖南人家供他們這些異鄉孩子吃住,在那樣物資匱乏的年代裡,分享尤屬難得。

紅棗蓮子粉糯清香,向冰糖借一點甜,去蓮心苦滋味,如此一加一減,便是歲月裡值得珍惜的平安。

一座幾乎被火焚毀的城市,以堅韌頑強的生命力再現繁華,火可以成災,但是也可以溫飽,湯鍋裡的一把麵,蒸籠中的包子饅頭,都是以火成就,庶民生活裡本就煙火氣息繚繞,開門七件事,柴不就排在首位嗎?其餘六件又有哪件與火無關?火神的信仰原來如此貼近日常,橙紅熾熱的火,潔白亮眼的木蓮,截然不同的印象,卻都是這座城市的記憶。 (寄自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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