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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過去的朋友 ■章緣

2017-2-24 09:00| 发布者: 673880| 查看: 996| 评论: 0

幾年前,因為網路通訊便利,各種國中高中大學的老友群紛紛建立,原本散落天涯海角的人被找了回來,一起在聊天室裡重逢敘舊。

周遭朋友們歡欣鼓舞又感慨萬千地跟過去重逢,但我在懷舊這條路上脫了隊,遲遲沒有啟程;北美和台灣普遍使用的臉書,在大陸被封禁,我也沒有特意翻牆去看舊友新訊。

今年夏天,大學一位老友來上海,一定要住在我家跟我促膝長談。她安排了很多文化景點,張愛玲故居和多倫路,想看蕭紅看魯迅,印證歷史掌故。冒著攝氏四十度的溽暑,我們汗流浹背走在上海市街,在每個轉角,每個路口,我耳邊不斷響著嘶嘶蟬鳴,細聽不是蟬,是老友,她一直在絮絮叨叨說著,無關張愛玲蕭紅,也無關上海梧桐,她說的是二十多年前某同學的婚變,某人的病史,某個家族三十年來的興衰……我試圖打斷她,不要辜負此時此地正在發生的上海經驗,但是她只是歇了口氣,繼續。

老友一輩子都住在家鄉台南,記憶版圖脈絡分明,誰在何時於何地發生何事,她興味盎然觀看並記錄。

而我,十八歲之後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遷移,交遊的人被迫一批又一批地更換,從台北到紐約再到上海,連語言都換了好幾種,記憶版圖嚴重失焦模糊,它們被新的人事一層層覆蓋。她從過去走來,迎面抖開一個大布袋,裡頭是多年來收集的訊息,而我只見嗆人的歷史塵埃。掩著鼻,我是讓她失望了。

我突然發現,她沒有問我在上海如何生活,有什麼悲喜;住在我家一周,卻從未抬眼看過牆上的畫、案上的花,甚至沒有到書房看過我的藏書。我的家,充滿了關於我這個人的蛛絲馬跡,如果有心要了解我親近我的話,但她一直是心有旁騖無暇其他。她並不是來重新認識我,是來找尋過去的影子。過去的投影太過巨大,我們始終未能到達現在。

我也曾苦苦尋找一個中學的好友。我們是所謂的益友,她數理強,我語文好,在一起度過許多溫書時光。她圓臉圓眼,性格溫柔,我們一起考進了台南最好的女子高中。因為不同班,我們在某個大石下壓紙條通信,假期一起參加自強活動,登山健行。後來我另有要好的朋友,兩人漸行漸遠。大學放榜,她在新竹的清華,我在台北的台大,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清華校慶,我到她寢室去打招呼。幾年過去,她卻開始入夢,夢裡我總是在找她,好容易見到面了,驚喜地抱怨:終於找到你了,這不是夢吧?

這樣的夢做了許多年。臉書一風行,有老同學找到我,間接問到她的電郵,這下終於連上線了,我準備寫封長信給她……幾年過去,信一直沒寫,她也沒再入夢。如果真的提筆,我會說過去,還是談現在?

我穿著恤衫短褲涼鞋,老友穿著長裙褲襪包鞋,我們一起走在蒸籠般的盛夏上海。舊情綿綿的她如果真跟我談現在,也許要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舊情只能是起點,不能是旅途的全部。

我覺得好朋友最好是現在進行式,經過時光的淘洗,因為心靈相通氣場相合,一年又一年更新朋友身分,見證彼此的成長和哀樂。這樣的朋友,從過去走來,也將一起往明日走去。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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