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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是我媽媽醫院的同事，媽媽在放射科，她在口腔科，雖是同事，媽媽首先是虹的病人，平時沒少麻煩她。而虹呢，總是笑盈盈地接待我媽媽和其他病人，漸漸地，媽媽和她成了忘年交，而我也通過媽媽認識了虹，彼此都覺得很投緣，可謂一見如故。這回，虹從我媽媽那裡知道，我要回鄉探親，便事先約好見面一敘。 虹生得很精緻，高䠷的個頭，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淡色金屬框眼鏡，滿滿的書卷氣，清新脫俗，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就像蕪湖這座江城一般，看似小家碧玉，骨子裡千嬌百媚，風情萬種。虹對我也十分敬重，好像把我當成了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讓我有一絲慚愧。 虹要請我吃晚飯，我說飯就免了，不如從簡，找個地方喝咖啡或喝茶。虹選定了水天茶藝館，在長江中路希爾頓酒店的隔壁，並親自開車來接我。蕪湖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及，離不開水。長江滋養了我的童年，也裝飾了我思鄉的夢，選在江邊喝茶，正合我意。 水天茶藝館在二十六層，長廊般的客廳，臨江的一面由一扇扇落地玻璃窗組成，視野極為開闊。從裡面望出去，建於明代萬曆年間的中江塔屹立江口，與新建的臨江橋遙遙相對。遠處高樓林立，近處閒雲低垂，滔滔長江從這裡扭身北去，流向遙遠的天際。李白詩說「碧水東流至此回」，也許當年的江水是碧綠的吧，那一定美得撼人心魄。可惜李白當年無法像我們這樣登高望遠，否則，說不定會寫出更好的詩句。 茶藝館內的布置十分考究，進門走道的玻璃櫥窗裡擺著各式陶瓷，宛如藝術博物館。服務生端上剛沏好的岳西翠蘭，只見根根嫩尖在小巧玲瓏的玻璃壺裡慢慢舒展開來，婀娜多姿；細細品啜，果然是好茶，色、香、味、形俱備，溫潤綿和，清新而不失細膩。 虹一邊做口腔科主任，一邊在西安的第四軍醫大學讀博士，等於同時做兩份全職工作，其勤奮和辛苦可知。她這次從西安回來只幾天工夫，利用周末回來處理自己的病人，像這樣的兩頭奔跑，一學期要有好幾次。我以為她會坐飛機或乘高鐵，但她說飛機和高鐵都太貴，為了省錢，她每次只坐普快。 我欣賞虹的理想和毅力。虹端起茶壺邊給我斟茶邊說，自己不是一個多麼上進的人，至少在大學期間和剛畢業以後那段日子裡，得過且過，浪費了不少時光，後來結了婚，有了女兒，有一天突然想，我不能這樣「蹉跎」一輩子啊。此後的她邊工作邊讀研，讀完碩士還不滿足，又開始讀博士，三年的博士已經成功了一半了。虹說這話時，眼睛裡閃露著希望。 虹似乎很喜歡她的校園生活。工作後重返學校，住進集體宿舍，她驀然發現，其實生活可以是很簡單，區區幾尺見方的空間，容納了她生活的全部，回頭看家裡琳琅滿目的家當，好像大都是多餘的東西了。 這樣的感覺，我想很多人都會有，仔細一想就明白，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並不多，我們的執著心都是偏離初心的。比如，這一杯清茶，自然比一桌山珍海味要簡樸得多，但它給我們帶來的愉悅卻毫不遜色，甚至更多、更好、更美。 我覺得在物欲橫流的今天，要堅持一種簡樸的生活，保持一顆純正的初心，很不容易。自古如此，於今為甚。陶淵明掙扎半生，終歸田園，竹籬茅舍，芒鞋布衣。但一般人都做不到，杜甫就是一生憤憤不平，鬱鬱而終，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人世不是桃花源，倘若人人都能一琴一鶴、半漁半樵，這個世界早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說到現實，虹自有她的煩惱與無奈。對口腔科的發展前景，虹有自己的想法，她在德國深造過，很希望把先進的技術和管理理念運用到自己的科室裡。「但你知道的，我們是小科室，不受院方重視。」身為科主任，她無法迴避所謂的官場，這也是中國社會的定律，凡事都講究關係，不慣也好，厭惡也好，關係要靠自己去發掘、去經營，否則，吃虧的還是自己。漁父勸屈原說，舉世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這話是對的，不然的話，大家都要像屈原一樣去投汨羅江。 虹讀過我的書，並多有溢美之辭，實在不敢當。其實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本好書，寫出來固然不錯，沒有寫出來，像這樣浮生半日、清茶一杯，相對談一談，也讓人覺得十分溫馨。酒逢知己千杯少，喝茶的感覺也一樣，感人生幾何，嘆世事滄桑，從自己的經歷中理解別人，從別人的經歷中觀照自己，感覺吾道不孤。《論語》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從精神上說，這話說得太好了。 我跟虹談起我最近讀過的書，文學的、歷史的、中文的、外文的，儘管瑣碎，其中自有感人的地方，所謂開卷有益。其實，讀書也很像這樣跟朋友對話，而跟朋友對話，也很像是跟自己對話。雲在青天水在瓶，我幾乎能感到其中的一點禪意。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夕照下的江面波光塔影，長堤如畫，不一會兒，街燈初放，夜幕四垂，江上的船隻看不清了，只有燈光下的一片浩淼。時間在茶杯間和悄聲細語中慢慢逝去，但兩人似乎都不忍離去，對著滿窗夜景，伴以清茶點心，夫復何求？較之觥籌交錯的酒席場面，我更喜歡這樣茶香嫋嫋、韻味濃濃的溫馨小聚。周作人說：「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 歸來賦詩一首，以示紀念： 茶閣水天望落暉， 大江東去鳥紛飛。 赭山不見秋風晚， 手把香茗夜忘歸。 （寄自馬里蘭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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