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莉是母親的朋友。父親一聽見她要來我家,臉瞬間就拉長,布滿不悅和不耐的表情,然後張嘴罵:「這個老太婆!又來做什麼!」 貝莉是一位白人老太太,今年七十歲,可是走路說話像五十多歲的人。她的頭髮染成棕色,精心地梳成簡潔的髮型,臉上總畫著得體的妝,再搭配簡單大方的首飾和合體的長裙,看起來神采奕奕。她是耶和華見證人的教友,每周與其他教友來我家與母親讀聖經。 母親與父親退休後,從大陸來美國與我同住。我家在郊區,附近華人不多,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們家裡就剩兩位老人。每天雖然有中文電視可看,夏秋有菜園伺弄,可是大把的時間仍然很難打發,難免無聊寂寞。貝莉和其他耶和華見證人的教友來到我家的社區,挨家挨戶地敲門,送宣傳小冊。她會說一兩句簡單的中文,母親因此與她結識。 母親寂寞,貝莉的到來給她帶來了新鮮的感覺。貝莉的英文名字是Betsy,她因為經常與華人老人打交道,在華人教友的幫助下,給自己取了這個中文名字,見面時自稱孫貝莉。她帶著其他教友來我家,每次發給母親一些中文的傳教冊子,然後一起讀聖經。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中文十分有限,會說「謝謝」和「你好」,僅此而已。母親的英文也只限於哈囉和thank you,聽她們在一起讀聖經,非常有趣,讓我聯想起雞同鴨講這個詞。不過,在其他教眾的幫助下,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她們居然能相互溝通。母親有了說話聊天的對象,每周都盼著貝莉來訪。父親觀望了一段時間後,看貝莉來得勤快,一來就坐很長時間,臉色漸漸不好看起來。 每隔一陣子見到貝莉,她的中文都有所提高。聽母親說,她在自學中文拼音。三個月之後,借助中文拼音的聖經版,她和母親能一起用中文朗讀聖經。再過幾個月,她學會了說星期幾、幾點鐘,能跟母親用中文約好下次來訪的時間。母親由開始對白人老太太的新鮮,到漸漸地熟悉,然後開始習以為常,每周跟貝莉學一次聖經。每周末貝莉來我家接送母親去教會,風雨無阻。有一次天降大雪,積了四英寸厚,母親覺得貝莉不會來了,但又不停地往窗外張望,果然,貝莉開著她的小車,準時到了我家門口。她不顧漫天飛雪,把車窗降下,對著我們高興地揮手。皚皚白雪中,她戴著的紅圍巾特別鮮豔明亮。看著她快樂的樣子,哪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的遲暮之氣。 有兩周沒見母親去教會,我問母親,貝莉出遠門了?母親說貝莉生病,在家休息。別的教友接了母親去探病,母親回來說,貝莉家住在城裡,房子又舊又小,看起來不太富裕。父親聽了,哼了一聲說:「我看她也不像個有錢的。」我心裡替貝莉打算,她每周不止來我家,還有其他的家庭要拜訪。周末接送母親和其他中國老人去教會,有時去耶和華見證人的總部,一天來回,她要開六、七個小時的車,汽油費用不貲。她每天東奔西跑,剩下的時間還要發奮學中文,現在中文講得不錯,這位老太太不簡單啊。按時接送多位老人這件看似平凡、簡單又普通的事,其實最考驗一個人的誠心和耐心。她每個周末開車跑一大圈,費錢費力,卻省了我們這些做兒女的許多麻煩,給很多家庭帶來了方便。 母親這天被貝莉從教會送回來,與貝莉揮手作別後,進門就憤憤地說:「太不像話了!這對夫婦太不像話了!」 原來,一對大陸來的老人把貝莉當成了免費的計程車司機。他們自己每天一大早坐公車去游泳,但卻今天叫貝莉帶他們去買菜,明天又要貝莉帶他們去看醫生。他們向別的老人吹噓如何利用貝莉好給予自己方便,母親實在聽不入耳。 母親痛心地說:「貝莉心善,想著把大家帶進教會。可是這些人,明擺著就是要利用她。她已經七十歲了呀!這些人每天還讓她東奔西跑。」 貝莉卻每天樂呵呵地為這些存心占便宜的老人服務。一位老人要貝莉早晨六點接他去醫院動手術,貝莉早早趕到他家,把他送到醫院,又在醫院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手術做完,再把他送回家。母親搖頭嘆息說:「貝莉實在是太善良了!」母親私下探問貝莉,這樣每天諸多雜事,她受得了嗎?貝莉卻微笑著說:「我每天都在為上帝服務,我很快樂。」 貝莉勸母親受洗,正式加入教會。母親去教會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長見識和社交,因此不斷推辭。貝莉也不以為忤,繼續每周來我家帶母親學聖經,接送母親去教會。 貝莉來得勤快,父親卻越看她越不順眼。這一天我休假在家,突然聽見父親大聲喊叫。我衝到樓下,父親正黑著臉,揮著胳膊,對著貝莉喊道:「快走!你們趕快走!一天到晚來別人家,煩不煩!」母親手足無措,神色尷尬。貝莉雖然不能完全聽懂父親的話,但父親暴怒的神色已說明了一切,她微笑著試圖解釋什麼,但出口的是支離破碎的中文。其他兩位教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急忙把父親拉到一邊,父親仍然憤怒地說:「天天來,天天來,人家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我對貝莉道了個歉,把父親帶到另一個屋裡。 後來聽母親說,這種事發生了已經不止一次。貝莉被驅趕了幾次,但仍鍥而不舍地經常來我家。不過,一聽到父親走過來的聲音,她立刻對大家說:「我們祈禱吧。」然後低頭閉目祈禱。祈禱完了,向怒目而視的父親問個好,然後離開我家。 今年夏天我們出門,父母留在家裡。保險公司有規定,父親的藥不能提前取。我把朋友的電話留給了母親,打算請朋友幫忙取藥。母親卻直接找貝莉幫忙,貝莉接了母親跑了一趟藥店,被告知藥還沒準備好。第二天,貝莉又接了母親去藥店,把藥取回。我回來聽說了事情的始末,心裡對貝莉很是感激。但是父親對貝莉的看法卻沒有改變,見到她仍然橫眉冷對。貝莉仍然每天樂呵呵地開車來來去去,幫完了這個又幫那個。 貝莉在這個世界行走,努力未見成果,善行未被感激,但仍直直向前。信仰給她支撐和指引。在她看來,周圍的譏笑、利用和憤怒只是一片飄落的秋葉,或是一片流連的烏雲,甚至是一陣驟來的風雨,她的內心強大寧靜,堅持向前。你何曾見過黑夜能徹底阻擋太陽的磅礴升起?你何曾見過寒冬能徹底摧毀春天溫暖人心的到來?她的堅持就像日出日落、潮來潮往那樣自然,該來的自然會來,該去的自然會去。急什麼?嗔什麼?怨什麼?她因堅持而快樂。 我在這個世界行走,生活的慘烈曾讓我頭破血流,遍體鱗傷。為了避免疼痛和傷害,我套上層層盔甲,無傷人之心,但求有防人自保之能力。周圍很多人和我相似,我們禮貌地微笑,溫和地說話,仔細地評估形勢得失,知難而退,偶爾幫助別人,從不把自己置於難堪的境地。貝莉的勇氣令我審視自身的渺小,她的堅持令我感到慚愧卑微。 我在宗教的大門附近徘徊,那是一座城堡,貝莉在城裡,我在城外。 (寄自新澤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