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北京,地鐵線上有一站叫做「蘋果園」。那名字讓人想及了Beatles的草莓園,有一種奇怪的美。問了北京朋友是否真有那樣一座蘋果園?他說他是北漂,並不清楚。那麼就當作是有吧。這列車往蘋果園,彷彿就有了一個住在那地鐵盡頭園子裡的朋友。車門喀啦喀啦地關上。地鐵站X光機的輸送帶發出那種嗡嗡嗡的聲響。我的背包經過了一個黑箱子,魔術般地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了我的肩上。所謂的魔術,就是什麼東西原地消失了,什麼東西卻看起來一點改變也沒有。 很奇怪地,頤和宮附近的老公寓,讓我首先想及的,竟是父親工作的鋼鐵廠。也許是因為那紅磚砌成的樓房建築沒有騎樓,與我童年時常去的父親工廠,竟無二致。想來父親工作的鋼鐵廠遠在南方夏季多雨的高雄,為何沒有騎樓呢?那種非常北方式的、嚴整的紅磚方形屋子,蓋在我童年的線軸上。是誰將它們搬來,布置了南方的棕櫚?又在多年以後的初夏某日,將它們悄悄地搬至這遙遠的北國? 那時父親經常帶我去他的工廠。不為別的,僅只是為了看電影。鋼鐵廠裡有一座禮堂,固定每周放兩三次免費影片。我的第一座電影院不在市集,而就在父親的鋼鐵廠裡。不知選片的基準何在?李連杰、黃百鳴與林正英是輪番上場的常客(那是港片的年代於是間歇性地亦有噴飛的《人肉叉燒包》與黑山姥姥),偶爾挾帶著一部兩部的西洋片。有次播映的竟是《無言的山丘》。電影真正安靜得無言極了。不知平日在電視綜藝節目裡嬉笑怒鬧的澎恰恰,為何在電影的布幕裡竟正襟危坐了起來,鼻翼有了陰暗的側影。原來笑是會給臉帶來影子的。童年時的我這樣想著。父親與母親皆睡去了以後,四周靜悄悄地。我在偌大的黑漆漆的禮堂裡,摒住呼吸;投影機的光束灌進了螢幕。蓬頭散髮的女人就在山丘上哭泣了起來了。 我童年時代的雙眼,究竟都看進了些什麼呢?不記得了。只有黃沙漫天的山丘留存在記憶中,遂使那布幕的顏色,都髒掉了似地,可以擰出黃泥的水。像剛剛擦拭過了整桌子的沙塵。電影螢幕的外面,父親穿著藍色的工廠制服,開著老車,在濱海的夜路上奔馳,載我們回家。港口的起重機在夜色裡,遠遠地看起來像是長頸鹿般地,垂吊著它們長長的頸子。兩側的工業區冒著夜裡的火光。若不是玻璃車窗的阻隔,必會嗅聞到那燃燒著什麼不知名物事的嗆鼻氣味,瀰漫在這偏遠鄉間的小路。 離開了無言的山丘,女子的名字原來叫做楊貴媚。講國語的聲音總有一種姑姑腔。好像父親晚年才嫁的小妹妹。在九○年代的電視劇裡,總有一個喚作「招弟」或「飄紅」之類的名字,在鄉土布景的劇本裡走來走去,走不出電視螢幕的四方框框。十八歲的時候,再在電影裡遇見她時,她早已攀過了那座無言的山丘,是坐在大安森林公園裡放聲哭泣的無名女子了。 這些都是碎片。幾無意義,連回憶也稱不上。沒有什麼悲傷或快樂的情緒。如同西海岸那些沿途被工廠與產業道路一路蔓延的風景,沒有浪漫的可能。日後我在東野圭吾的《白夜行》裡讀到類似的場景。關於一座無人知曉的工業小鎮,一個男孩為了初戀殺死自己父親的故事。若是沒有憤怒,一條灰撲撲的海也只是懸吊的抹布。 父親想必不記得這部片了。我曾想過在這每周三次的電影放映室裡,最終留存在父親腦海裡與那段時光有關的記憶,會是哪些電影裡的殘光片影?聽說後來的某段日子,他開車去了某座山丘。在斷了去路的懸崖前倏地收束煞車與引擎。前輪輾過的一顆小石子匡啷啷墜落崖底,沒有什麼聲音回傳過來。四周靜悄悄地。像一座無底的井。黑暗裡從山谷的底部浮升起一張女人的臉。在擋風玻璃前。那會是誰哭泣的臉? 父親必然亦不知道,山丘女子在山丘上孵著海。海平面底下的礁岩,堅硬透明的結晶。老佛洛依德的冰山。有誰被封存在那冰山陸塊的裡面,連面孔也被折射得崎嶇凹陷?我想起童年時小鎮的山路兩旁皆是滿山遍野的墳,面朝著各種不同的方向。小鎮上死去的人就被埋在那裡,隔年從土裡的頭髮長出草與樹來。那山坳底下一窟又一窟的洞穴,坑坑洞洞的珊瑚礁岩,彼此相連成巢穴。有一個賣空鋁罐做成簡陋燈籠的老婦人,終年石像一樣地坐在那洞口。只要投擲一枚硬幣到她的錢箱,就會得到一個插紅蠟燭的燈籠鋁罐。 老人瞇起貓一樣的眼睛,指著身後的洞口說: 「從這裡進去,若是目路的話,會從另一個所在出來。」 另一個所在。另一條地鐵巢穴般的出口。彷彿若有光。有一種敘事總是這樣。銀河鐵道式的宮澤賢治的世界。盲人摸象般地攀著繩索往下走,以為繩子的方向就是時間的方向。但你眼瞎目盲。偶然摸到了繩上倏然突起的繩結,你從沒有放在心上。 終究沒有抵達地鐵終端的蘋果園。如同許多旅行的終點。沒有必然,也就必然沒有終點。路太遠了。而我在某一站下了車,隨心所欲地改變了意志,去到了別的地方。如同河流與它的沙岸。在這異地北國的城市裡,難以揣想點與點、站與站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長?是我從前日日複習的古亭捷運站乃至台電大樓,那樣把腳散成剪刀的羅斯福路,一小段一小段被一再剪碎的個人座標?用活過的歷史標註自己懸浮的游標。還有一條地鐵終站的邊境。城市在這裡戛然止步。也許城市它老早就已止步了,是邊境的人一再地重複與踰越,一再地為它譜曲、歌唱,為它種植果樹,採收蘋果。什麼東西原地消失了,什麼東西卻看起來一點改變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