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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沉默寡言,我與他只見過幾次面,對話不多。不過,他是用行動說話。 妻子家在台灣,是所謂的「本省人」,家中講台語。而我來自大陸,是妻從小被告知需要提防的「匪諜」。當初,她向家中彙報交往對象時,還有些緊張,以為要上演為愛情抗爭的老劇情。也許是天高皇帝遠,管不了;也許是孩子都已成人,由她去吧;抑或我們本就杞人憂天,她父母態度意外平靜,樂觀其成。 就這樣風和日麗地一路走到進教堂、交換婚戒的日子,她父母飛來美國參加婚禮。又開始忐忑,這次輪到我。 岳母是個退休教師,十分健談,來之前我們在電話裡就聊過好幾次,隨和可親,還沒見面就急著要我叫媽,婚禮也讓我們自己決定。岳父卻從沒露聲,神隱到底,頗讓我費心揣測。妻子倒很淡然,告訴我,媽搞定就可以安心了,父親好說話。 那是你爸,當然好說話,我可是要把明珠從他手裡摘過來的人,要怎樣開這個口都不知道。 初次見面是在他們借宿的親戚家中,只來得及同岳父說了一兩句客套的問候,就被岳母和阿姨逮住,各方情況仔細拷問,順勢我也躲過面對岳父的尷尬。 話題轉到婚宴的細節,在房間另外一邊和姨丈正說話的岳父自動移步過來。看來他不動神色,卻一直在聽。 「我給你們加個菜吧。」岳父說。 終於表態,我以為他覺得菜色不夠豐盛,誠惶誠恐地問:「爸,您覺得還要什麼?」 「壽司。」 看來是我們的選擇過於西式,他是要多點東方元素,「可以,我明天就給餐廳打電話,讓他們加。」 「我是說我來做。」他看我們沒有聽懂,邊說邊比劃。 「不用了,爸。人挺多,我們讓餐廳做就好了。」妻子怕他累著,旅途勞頓,再做兩百人份的壽司,對於將近七十的老人來說,不是件輕鬆的事。 「沒事,做這個我拿手。」他很堅持。 岳母發話,「讓他做吧,我給他幫手,你們買材料來就好。」 按照要求,提前兩天送去食材,我們忙於籌備,就沒再過問。 等到婚宴那天,真就多出一大盤壽司,妻子邊吃邊哭,說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壽司。我表示認同,邊提醒她別把妝哭壞了。 後來岳母私下告訴我,岳父是日式教育下長大的台灣人,不善言辭,但對我們結婚他是由衷地高興。他愛做壽司,以前女兒在家就常做給她吃,如今女兒嫁人,想再為她做一次,也用這種方式來送上祝福,出發前他們就講好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岳父的內心,也開始瞭解他表達的方式。愛不會掛在嘴上,但是卻能吃到口裡,經得起咀嚼,讓人飽足。 本來想當面謝謝他的勞苦,但始終沒能開口。我猜他也不會在乎一句感謝,能讓女兒幸福,這壽司才算沒有白做。後來妻子幾次要求我學做壽司給她吃,我想想,還是算了吧。應該是她思念遠方的父親了,我無法取代那個位置,只能一如當初從岳父那裡接過她手時承諾地那樣愛她。這是我的份內,也是向岳父說謝謝的方式,他能夠聽懂。 ● 第二次與岳父見面是結婚幾年之後,和妻子去台灣拜訪娘家,同行的還有已經兩歲的女兒。 兩個老人終於可以享受含飴弄孫之樂,把我們丟一旁。 岳父整天跟孫女膩在一起,加之他總習慣性地和我講台語,讓我不知所措,我們之間就更少交談。看他與孫女相處得熱絡,又招待我們好吃好喝,估計對我目前的表現還算滿意。 我初到台灣,以前只在書中讀到過的寶島對我充滿吸引力,探親訪友之餘儘量各處逛逛。 我不喜歡做觀光客,被當作傻子一樣載來載去,看別人為你訂作的景致,於是儘量設法混跡於人群中,去體驗這座島嶼的真實樣子。由於妻子是正宗台灣人,我衣著言行上很快就偽裝好了,再拿上一份捷運地圖,將各條要道熟記於胸,幾天下來,大台北地區基本上來去無礙。 所以,當岳父說要陪我去台北故宮的時候,我很禮貌地告訴他,路線都計畫好了,沒有問題。 「你一個人,初次來,我還是帶你一下比較好。」岳父堅持道。 那天有點小雨,加上妻子從小到大去過無數次了,孩子還小,這種地方只有我感興趣,我便計畫單獨前往。我對於自己的方向感是有信心的,當年在紐約憑一張地鐵公車地圖,四處流竄,台北捷運這五條線不在話下。於是再和岳父謙讓。 「讓他帶你吧,順便他多走動走動。」岳母總在關鍵的時候發話。 我一下想起上次見面的情景,趕快應承下來。 那條路線真的很簡單,從家走出來不久就上捷運,之後再轉搭一趟公車就到了。如果換作自己獨行,興許還能走得快點,現在岳父帶路,就得耐著性子慢慢跟著。真正苦惱的是,我一直找不到什麼話題來打破兩人間的冷場,他也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們撐著傘,就這樣一前一後尷尬地走著,周圍人聲嘈雜,車水馬龍。我想這一程會很漫長,只好東張西望做出一幅自得其樂的觀光客模樣。 也許是看我的樣子輕鬆,感覺岳父也漸漸放鬆下來。坐在捷運的時候,經過一處黃瓦紅牆的高大建築,坐在一旁的岳父側身過來,跟我說,「那是圓山大飯店,以前是專門接待外賓的地方。」 「是嗎?難怪這麼氣派。現在呢?」 「現在一般人也能去。那裡的餐廳很有名,有宋美齡最愛吃的紅豆鬆糕,改天帶你去吃吧。」 「不用不用,太麻煩您。」我趕緊婉拒。 他沒有搭我的話。 那時,我也沒有想著真要去,通常這種客氣話,講過就算了。而且台北好吃的到處都是,誰會跑這麼遠來吃老太太喜歡的點心。我又忘記了岳父是個言語稀少的人,並不隨便許諾。後來他真的帶我到那個古色古香的餐廳,吃了頓江浙麵點,裡面當然有精緻綿軟的鬆糕。 就這樣,一路的話也不多。 到達故宮博物院的時候,雨勢變大,山谷間起了風,周圍的樹木房屋都罩在迷茫水霧中,實在不是理想的出遊天。岳父和我都撐不住傘,剛下車衣服已經濕了一片。 一陣風過來,他縮了下身子,花白的頭髮一同被捲動。估計是出門的時候沒有預計天氣變化這般地快,穿得少了些。 看來我的態度必須堅決一些。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天氣又壞,不需也不能再讓他送了。 感謝他的陪同,再把所有的換車地點都仔細複述一遍,向他絕對保證不會迷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您回家吧。 不知道是我情詞迫切,還是實在風急雨大,他沒有堅持,沉默片刻後,點頭同意。囑咐兩句,上了回程的車。 目送公車遠去,這次輪到我快要淚奔了,趕緊轉身走向煙雨中的故宮樓群。 ● 六年前的春天,岳父又來美國。 他此行目的是要看看我們搬的新家。婚後我們一直住公寓,這是首次購屋,卻是買六○年代建的老房子。老人家不太放心,要親自來一趟。 背著手,房前屋後走了幾圈,四處看看,最後點頭表示滿意,才輕鬆下來。和女兒說話,陪孫女們遊戲,我在旁邊候著。看他的樣子,我也就安心了。雖然我們之間還是沒有什麼交談,一切都寫在他那舒展和悅的眼目之間,也就沒有多說的必要。 幾周之後,他高興地飛回台灣,臨走讓我們帶上兩個孩子明年再去台灣。 誰想,這是與他最後一次見面。 那年冬天,他感染肺炎,昏迷入院。妻子趕回去,守護兩周,始終沒有醒來,靜靜地走了。 這就是我與沉默的岳父不多的幾次相遇。如今回想起來,於無聲中傾聽,他卻仍然與我講話,而且聲聲入心。 (寄自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