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曾經受過島嶼南方酷烈的溽暑,在一棵大樹下乘過涼,你的肌膚會記得那樹蔭下的風和清涼,你的心也會記得。 我最早記得的是媽祖廟前兩欉老榕樹,長鬚輕微搖擺。樹下有菜攤魚攤,還有一爿我們每天都想衝進去的糖果鋪,大樹底下總是鬧而不熱。 那時,諸神在天,日光作響,樹仔腳以水泥洗石子圍繞起來的基座,可坐個十來人。每日戴斗笠的老翁老婦陸續走來,到樹仔腳涼涼的石欄坐下,搖著斗笠搧風,他們在樹下問候寒暄,有時吐露鬱積的心事,榕樹了然於胸拂了拂長鬚,老人也無言了。怔怔望了望遠方,老人們戴上斗笠有點困難地站起身來,偶爾吃一碗冰涼的粉粿,提著才買的青菜和魚肉,蹣跚走回家去。 印象深刻的是小學校園裡南北有兩棵樹蔭很深很大的鳳凰樹,可能是日治公學校時期留下來的老樹吧。我們可以在樹下上唱遊課,老師彈風琴,我們唱〈小星星〉、〈小毛驢〉和〈虹彩妹妹〉;也可以讓兩個班的體育課一起在樹下打躲避球。下課鐘聲一響,箭矢一般大家從教室衝到樹下跳房子跳繩過五關,追逐嬉鬧丈量樹的寬容度。老樹也常常惡作劇似地突然筆直垂懸而下一根蜘蛛絲,尾端懸吊著毛毛蟲,但沒有人會尖叫;樹下有時也颳起風吹沙撲了我們滿臉一身。夏天女生撿拾紅色花瓣夾壓在課本裡,秋天男生以豆莢為刀逞英雄。等到鳳凰樹細細黃黃的葉片紛紛落下,沙地上有大掃帚刷過的痕跡,有時抬頭望望如散亂骨架的枝柯頂著鉛灰的天空,沒來由地也感到一些莫名的情緒。 直到賽洛瑪颱風的那一年,鳳凰樹被颳倒,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那麼老、樹圍那麼粗的鳳凰樹了。兒時情景,啊,兒時情景,就像是人生途中的失落物,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離鄉多年之後,不知幾時在什麼狀況下,鄉人基於什麼樣的考量,將媽祖廟的老榕樹剷除,蓋起鐵皮棚架。從此廟前廣場的確顯得整潔俐落了,但搖搧著斗笠的老人少見了,攤販也移動到不遠的大樹公腳。大樹公,一棵老老的克蘭樹,枝葉披離,樹下奉祀土地公。人們似乎喜歡逐大樹而活動,樹底下成為臨時市場,也是附近老人閒坐納涼的地方。 再仔細想想,才意識到老家所在的中和路上沒有一棵樹,村子聯外道路從光復路中山路走到勝利路也不見有樹,路面扎扎實實鋪滿了柏油,路上煙塵蒸騰像走在沙漠裡。村子裡三合院式的磚瓦厝,屋前的曬稻埕通常也不種樹,我想是為了完整的埕面和日照來曝曬農作物吧,農家向來不興做無益生息之事,樹下乘涼一時竟變得虛幻起來。 老家屋後族親的空地上長出一棵龍眼樹,是當年有人植栽還是我們吃龍眼吐出去的子發芽而長,已不可考。那一家人搬離多年,老屋逐漸傾頹,龍眼樹天生地養如今長成一棵大樹,儼然是屋宅的靠山一般龐大,樹蔭遮不到的地方雜草繁盛。夜裡小雨淅淅落在樹葉和野草上,潤物細無聲,聽起來真有說不出的好滋味,黑暗中有什麼在守護著自己一樣似地,頗能助眠。天氣晴朗的日子,從屋前觀望龍眼樹,茂盛的枝葉輕輕搖動反射著陽光,閃閃爍爍,像是在說著什麼話呢。 酷熱的八月,也是龍眼成熟的季節。我好奇趨近後窗探看,一簇簇纍纍的龍眼高掛枝頭,又是豐盛的一年。大樹葉葉揚起清風,我在窗邊一面乘涼,讓臉上身上的汗自然風乾,一面悠然放空,任由陽光不知不覺移動,在沒有察覺之間時光靜靜經過了。 自龍眼樹那邊細細吹來的風,這麼涼,這麼好,我想,這是冥冥之中的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