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認是個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人,本能地躲避喋喋不休的人,但生個兒子卻是個話匣子。他不像一些青春期少年,只跟自己同齡夥伴有話說,事實上他總嫌棄同學們太幼稚,所以在學校找老師聊天,回家就對著媽媽拚命聒噪。我微笑,我傾聽,有時還要跟他辯上幾句,但到了晚上,總有那麼一個時刻我覺得夠了就是夠了,會請他閉嘴。因為喜歡閒聊,他向來是女性朋友多於男性。去了大學,社團面試時展現了拉家常的能力,被視為親和力極佳,當上了副主席。 我信仰古人所言「吉人辭寡,躁人辭多」,然而,這是個極端重視語言表達能力的時代,世上有太多事情是靠語言來暗示、強化和完成的。語言能力幾乎跟人的智商畫上等號。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哪怕再有才幹,也很難成為領導人物。 很多人是用聊天來交朋友和打發時間的,如果注意聽,會發現他們說的內容一再重複,語言只是一個大抽屉,拉開了就傾倒而出。習慣性的訴說,在重複幾次之後變成風,吹過就消失了,不產生什麼心靈的交流,它的效應就是製造一種熱鬧的音效,大家沒有被彼此冷落。 人跟人之間,不說話的冷戰,是一種嚴重的抗議,跟人說不上話,表示兩人做不成朋友。或許我忽略了對人這種群居動物,沒說什麼的瞎扯,讓語言變成一種類似圖像或音樂的交流,所言說的就是一份好感和善意。所以很多時候,我所不喜的那種兩三句結束一個話題,四處跳躍淺嘗即止的聊天方式,其實就是在說哈囉,是開場也是結束,而我錯誤地期待後面還有內容。 去年秋天空巢後,終日家裡只有我一人,除了每晚跟先生通電話,再無可與言者。這時我發現,我還是有講話欲望的。先是對家裡的貴賓狗小寶開講了:寶寶想要玩球啦?他今天好乖是不是?然後是來家裡打掃的鐘點工,問她新添的外孫女,展示新買的幾株花草。還有每十天來一次給小寶洗澡的寵物美容師、三天兩頭送貨上門的快遞員、一周一次的送水師傅、出租車司機、賣菜小販……過去的點頭示意,現在擴充到拉家常。聊得最多的是每周一次上門的按摩師,邊做邊聊。我感覺她給予我的不僅是筋肉的放鬆,也是心情的放鬆。難怪寂寞的人會自言自語,他需要用語言把思緒和情感表達出來,不管聽眾是誰,不管有沒有聽眾。 最近對說話這件事,又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因為咽喉不適,長達數月的時間,我的聲音嘶啞,必須禁語。這下好了,別人可不知道你沒聲音,所以只要離開我的個人世界,講話變成是件必須謹慎為之、句句是金的事。於是,語速放慢,簡單扼要,購物不還價了,見面的問候客套等暖場,用微笑代替。有意見不合,不多解釋,過去那種真理越辯越明的作風沒有了,只能是公理自在人心。因為無法給對方即時的語言回覆,我發現一些原本以為一定要回答的問題,其實是不用回答的。過去覺得講話累,或許是因為習慣於有問必答。 沒有了聲音,我終於有機會完全擺脫語言的裝飾性,做一個木訥的人,看著對方的眼睛,用一句頂一萬句。 (寄自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