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歲末除夕子夜倒數計秒後,電視台和電台都會播放一首人人能隨口哼唱的曲調〈友誼長存〉(Auld Lang Syne)。此曲耳熟能詳,幼年時,台灣的學校在畢業典禮時,就是唱這首〈驪歌〉。 來美之後,我每年歲末聽此曲,卻從未細聽其中歌詞。我以想當然耳,認為送舊迎新之際唱此曲,必是道別舊年的自己,從未深入研究此曲從何而來。 到蘇格蘭旅遊之前,朋友建議探索研究蘇格蘭民謠,我才發現,原來此曲是一首蘇格蘭民謠。 曲子是十八世紀的蘇格蘭詩人伯恩斯(Robert Burns),根據當地父老口傳,整理紀錄,寫成詩歌,配上蘇格蘭民謠曲調,成為流行世界的名曲。詩的內容本為懷念舊友,因此台灣的學校用於畢業典禮的驪歌,完全正確。 幼年時,我的國學基礎有限,懵懵懂懂,還以為是「離」歌,其實「驪歌」源自於李白的詩句:「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我們當年唱的中文驪歌,大都經過國學大師的翻譯潤飾,詞句典雅押韻,不再重述。我只將伯恩斯詩詞的第一段,用我自己的白話翻譯如下: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哪能不懷念?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天長地久! 伯恩斯發表此詩歌後,蘇格蘭人愛之不已,總會在除夕當日演唱此曲,漸漸演變成一種習俗。然後,隨著移民,習俗散播於全世界,成為西方世界在送舊迎新跨年之時,必要演奏的一首曲子。 此曲也是好萊塢四○年代黑白電影《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的主題曲,該電影描述一位蘇格蘭軍官和女芭蕾舞者之間的一段淒美愛情故事,以蘇格蘭民謠為主題曲,恰如其所。 其實,電影的中文譯名「魂斷藍橋」,也有典故。《莊子‧盜跖》篇敘述:「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尾生老兄是十足的癡情漢,寧可抱柱淹死,也不願爽女子之約。根據《西安府志》記載,這座橋就在陝西藍田縣的蘭峪水上,稱為「藍橋」。 尾生先生魂斷藍橋,因此成了男女一方爽約殉情的成語。電影裡,男女主角相識於倫敦的滑鐵盧橋上,女子為了男友榮譽,爽婚約離去,最終逝於橋上。當年用「魂斷藍橋」做為電影的中文譯名,恰如其分。我不禁讚嘆,該翻譯員實為深諳中國古典文學的高手也! 電影內,其實插有另一首著名的蘇格蘭民謠〈羅莽湖〉(Loch Lomond),歌詞內容更令人感動,只不過在電影中是背景音樂,一般人不會注意。 羅莽湖位於蘇格蘭高地,是英國境內水體面積最大的淡水湖,湖水藍綠,島嶼點點,風景優美。 聽說,羅莽湖內島嶼的數目會隨著水位的高低而變化。我總認為,美麗的景點一定隱藏著美麗的故事。果然,在巴士駛往該湖時,導遊為我們介紹蘇格蘭民謠〈羅莽湖〉的歌詞意義。該民謠曲調優美,不在話下,故事卻極為悲傷。 歷史上,北邊的蘇格蘭與南邊的英格蘭一直紛爭不斷。蘇格蘭民族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宗教、信仰和習俗,一直想獨立自主;英格蘭則考量北邊高地,易成為敵人南下入侵的門戶,所以必要掌控蘇格蘭土地和王權,以利自己國土安全。兩國戰爭,無可避免。 蘇格蘭人樸實勇猛卻無謀,英格蘭軍隊則訓練有素,善於計謀,勝敗成了定數。據說,在十八世紀的卡倫頓戰役(Battle of Culloden)後,蘇格蘭羅莽湖畔高地的軍隊戰敗,英格蘭軍人將蘇格蘭俘虜分成兩人一組,或者兄弟、或者父子、或者鄉親、或者朋友,讓他們玩選擇生死的殘酷遊戲。只有一人可以存活,另一人必須死亡,兩人自己決定誰生誰死。這首民謠,就是由選擇死亡的俘虜,對自己袍澤唱的悲歌。歌詞的大概意思如下: 啊!遠在美麗的湖畔,遠在美麗的湖畔, 陽光照曜在羅莽湖上, 我和我的真愛永不相見, 在美麗的湖畔,美麗的羅莽湖畔。 你走高路,我走低路, 我比你先到蘇格蘭, 但我和我的真愛永不相見, 在美麗的湖畔,美麗的羅莽湖畔。 …… 遠在幽暗的山谷我們分離, 在峻峭的羅莽山邊我們分開, 高山籠罩著紫色霞光, 明月在昏色中升上。 你走高路,我走低路, 我比你先到蘇格蘭, 但我和我的真愛永不相見, 在美麗的湖畔,美麗的羅莽湖畔。 …… 小鳥歌唱,野花開放, 湖水在陽光下進入夢鄉, 但破碎的心不再相認,也不再有春天, 雖然春天能解心憂。 你走高路,我走低路, 我比你先到蘇格蘭, 但我和我的真愛永不相見, 在美麗的湖畔,美麗的羅莽湖畔。 導遊解釋,蘇格蘭民間傳說,在外地死亡的靈魂,只能走「低路」回到故鄉。歌曲中,「你走高路」意指你走人間道路,「我走低路」則是我走冥間之路,我的靈魂當然比你的血肉之軀早早抵達蘇格蘭,可是在羅莽湖畔,我將永遠見不到我的愛人。哀哀淒淒,愁腸寸斷,感人肺腑。 另有一說,此曲乃戰死軍人對羅莽湖畔家鄉愛人的思念。若是如此,則與中國《詩經》的〈邶風.擊鼓〉異曲同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這位出征在外的將士,雖在臨別前與妻子誓言,必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今,卻是一人在天涯,另一人在海角,恐怕無法再活著相見,誓言也就無法信守了。同樣悲淒感人。 蘇格蘭民謠不勝其數,而且曲曲悅耳動聽,古典音樂作曲家當然不會忘記取之譜成大曲。 經朋友解說,我才得知德國作曲家馬克斯布魯赫(Max Bruch)一首膾炙人口的小提琴協奏曲〈蘇格蘭狂想曲〉(Scottish Fantasy),其實擷取了不少蘇格蘭的民謠曲調,堪稱音樂界的傑作,讓人百聽不厭。該曲包括的蘇格蘭民謠,我就從未聽過,真是孤陋寡聞。 我的感覺是,布魯赫的〈蘇格蘭狂想曲〉也是哀淒悒鬱,引人傷感。大作曲家海頓(Joseph Haydn)也曾把蘇格蘭名謠〈風鈴草〉(The Bluebell of Scotland),寫成鋼琴三重奏的伴奏曲。〈風鈴草〉的曲調則比較輕快流暢,我們從小就能朗朗上口,眾人都熟悉,不再贅述。 旅遊回來,我才發現,蘇格蘭民謠是如此美妙悅耳,已深入世界各角落。本以為蘇格蘭人是頭戴高帽,穿著長長黑色紳士禮服的嚴肅民族,想不到竟是如此多愁善感的音樂民族。 (寄自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