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穿棉襖。 棉襖輕柔、暖和,穿上棉襖,好似把和煦春陽給披上身,既暖了身子又暖了心,就像孩提生病時把我抱在懷裡的媽媽,她輕輕地哄我、撫我,試著讓我發寒的身軀回暖,讓我安然入睡。 我想,是因為媽媽愛穿棉襖的關係,我才喜歡上棉襖的吧!從小到大,都是穿媽媽買的棉襖,大學畢業後要出國前,倒是第一次給自己買了一件。那是一件藍色的絲質棉襖,樸素之至,滾同色細邊,配同色鈕釦,而且是最簡單的鈕釦結,僅用兩條細繩似的環釦套住,但布料華美,藍色的絲綢曖曖泛著流光,宛如來自天際的一筆潑墨徐徐暈染了漫漫長夜。 這也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卻也有太多的不確定,一如在異鄉的生活與天候,晴雨風寒,捉摸難定。一件棉襖,不僅可禦寒保暖,穿上它似乎也把家的溫暖給留在身邊。 我帶著它去了法國,開始一個人獨自生活,不知怎地,竟很少穿它上街,倒是在家裡常穿;歐洲的老屋裡,冬日即便開了暖氣,久坐不動也還是會冷。那些日子鎮日與文字為伍,看懂、看不懂的都得與之和平共存,心情高低起伏翻騰不已。考試前穿著它抱佛腳,總覺得心安;趕報告的焦急,寫論文的枯燥難耐,有它相互依偎取暖,整個人就安靜了。穿上它,彷彿又回到那個被媽媽抱住的小女孩的身體裡,媽媽的身體熨貼著我的心,兒時熟悉的聲音與氣味也溫柔而緩慢地席捲而來,房裡的空氣頓時不一樣了。 小時候的我常常生病,有一回農曆新年,我又感冒發燒,媽媽帶著我和弟弟擠火車回南部過年,車廂內人多空氣又不好,一到奶奶家我就吐了,接連幾天,我一直高燒不退,只能臥床休息。媽媽一邊張羅家裡內外大小事,一邊還得照顧生病的我。 大年初二,我燒退了,終於可以下床了,要去外公外婆家拜年。媽媽幫我穿上一件紅色的小棉襖,是長袍式的,長度及膝,亮晃晃的面料上有類似浮水印的花紋,顏色較深,也微微地泛光,不過就是簡單的福字,正的倒的,前前後後不斷地重複,彷彿煙花般在身上綻放一束束的燦爛,穿上人也覺得精神了。 南台灣的冬天,穿小棉襖似乎嫌多了,但媽媽擔心我又著涼了,囑咐我不可以把棉襖脫下來。我在小院裡跑進跑出,跟表兄弟姊妹們玩,滿身是汗,心頭暖呼呼的。小孩子人來瘋,再加上這些天在房裡悶久了,我像脫韁的野馬,跑得太快,不小心就跌了一跤,把棉襖給弄髒了,下襬甚至還有點磨破了。我心一急,忍不住放聲大哭,這可是媽媽替我準備的新衣啊! 這下驚動了屋裡的大人,紛紛探頭關照。我看到媽媽穿著圍裙,從廚房的側門朝我看過來,她對我笑了笑,左手先比了個「一」置於唇前,接著又示意要我站起來,然後雙手合掌十指交握,在胸前輕快地前後甩了幾下,笑嘻嘻地說了些什麼。我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帶著兩行清淚,也依樣畫葫蘆地把小手甩了幾下,趕緊說恭喜恭喜,恭喜發大財。 大家都笑開了。門內的笑聲應和著門外此起彼落的爆竹,震出了一片皆大歡喜。 有一陣子,我不太愛穿棉襖。長大了,到了可以和媽媽一起合穿某些衣服的時候,我反而拗起性子來,不願意穿這看似老骨董的玩意兒。我曾經有過一件紅底小碎花的布棉襖,小碎花布上有著一條條車縫的紋路,比較不是傳統棉襖的模樣,倒像是以拼布手法完成的一件作品,只不過玩的不是布料的拼接遊戲,拼湊的是漫山遍野的小花。媽媽可能看中它年輕的花色適合我,但我覺得它有點廉價,又有些鄉下人的土氣,我不想做個村姑,一心只想追尋自我的青春流,這件花棉襖就被我留在家中了。 後來在英國竟買到一件類似的藍棉襖。那是在一家骨董店撿到的二手貨,袖口都磨白了,蹭出一絲絲細細的布料纖維。一看到它就想起年少時的小碎花棉襖,但論顏色、圖案、車縫的方式都深沉、穩重許多。 我揣想其主人離開它的原因,是搬家清倉?還是汰舊換新?無論如何,我都感謝她的放下,讓我在異國行旅時,仍能再度遇見過去的自己。時移事往,我想念那個年少氣盛的女子,但我更懷念當年那件被我冷落的花棉襖。 這件藍襖子,我常穿。外出穿,在家也穿。我雖然人在他鄉,穿上它,就不覺得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