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黃永武

常常有人輕聲在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曲調輕柔似霧，文辭彩豔如花，一聽就覺得好美好美。

曲是民國初年的黃自依字創腔而譜成的，辭是唐代白居易填寫的。如此美，在說什麼呢？不追究還好，稍一動探索的念頭，才發現究竟是寫人還是寫景？在抒情還是說理？都像都不像，難以理出頭緒。

世上有什麼東西，它像花又不像花，像霧又不像霧，在夜半時像春夢一般地來，天明時又像朝雲一般地去呢？白居易究竟遇到過什麼情事，才寫成如此一首詞？我們好像不須弄清楚，也無須答案，只要一聽有人在唱就覺得好美好美。

我因為有過一段奇遇，當遇著時還不覺得稀奇，到如今晚年閒著靜坐，覺得見此景象其實也挺奇妙幸運，奇遇發生於1984年3月，我在康乃爾大學作訪問學人，當時擔任外交工作於華府的李慶平、吳德里夫婦邀請我去華府作文化演講。

講畢當晚我趕回康大，那天路上降了一場盛大罕見的春季乾雪，全賴高漢謀博士在大雪中駕車。車行快抵綺色佳附近的一片低窪谷地，正值子夜，雪已停了，但谷地積雪盈尺，坐車像坐船隨波上下，無風的峽谷一片銀白，寂無人蹤。

車燈忽然照見前面雪地上霧氣濃凝成團，緩緩地在舒卷開來，每團霧氣約有兩三個人高，既像一個個曳著飄浮長紗、凌波而行的仙子，輕盈起舞；又像一朵朵玉瓣成團正在展開來的蓓蕾，蕊影迷人。

車燈只向正前方照，這一列似仙似花的冰魂雪魄，數丈站一個，一路排過去，都站在平平的路中央擺姿表演，直排到路的盡頭。我分辨不出是霧氣還是霜氣，但都像通了靈似地，簡直成為另一個夢幻新世界。我被這奇美的景象驚喜呆住。不在這深雪的子夜是見不到的，不待晨曦微露就早已散去。我們一路車行掠過去，便像掠過春夢，掠過朝雲，帶點凜威，夢斷雲開，縹縹緲緲，卻了無痕跡。

當時我覺得可能是真正認識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美妙詞境了，但以為是深雪之夜慣見的風景吧？如今我生活在號稱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已二十餘年，那般美妙的雪夜霧景不曾再見到第二次，才感悟那晚的空谷之旅，乃是上天賜我的奇遇。若不是時空場景巧配上溫度、濕度、天候的恰好，而我們又在不該外出的時刻深夜遠出，一生也遇不到的。

有了這次奇遇，我便想查查看白居易身後一千一百年裡，別人是否也有過相同奇妙的境遇，會說出來與白居易的詞作註解、相互印證一下呢？

於是我翻閱手頭所有各詞家的註解，詞學大師吳梅認為它是長短句的詩，不能確定它是詞。詞選中將〈花非花〉避開，近代詞家都依著吳梅的做法，對它不錄不註。而詩家則又認為它是詞，是依曲拍作長短句的歌詞，不是詩。

詩家詞家推來推去，如此美的一首〈花非花〉，大家推掉，手頭有限的書中竟沒有一家收留它，敢替它作過詮釋。

我再去查查古代的詩話詞話，總該有人提及過這一首吧？

只找到明代楊慎在《升庵詞品》中有一段品評：「予獨愛其〈花非花〉一首，蓋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者也。雖高唐、洛神奇麗不及也。」

楊慎將它斷定為因情生文，引向神人相戀的綺麗故事方面去解釋，〈高唐賦〉中有「神女薦枕」事，〈洛神賦〉中有「水神宓妃」事，而白詞短短六句，比宋玉曹植的長篇名賦寫神人相戀，更加精簡奇麗。我覺得也許「夜半來，天明去」有點像，「花非花，霧非霧」也可想作朦朧旖旎的夢境，它類似在說「雲雨巫山枉斷腸」的美人追憶了。

楊慎所以敢如此猜斷，當然是依託著宋代張先《子野詞》中一首〈御街行〉，張先太喜歡〈花非花〉了，將「花非花，霧非霧」兩句合併成「夭非花艷輕非霧」七字句，下面四句則全部原文照錄地寫入自己的〈御街行〉裡，結尾處有句道：「綠苔深徑少人行，苔上屐痕無數，殘香餘粉，閑衾剩枕，天把多情付。」

這結尾引導讀者想像一個神祕美人的轉身離去，屐印尚在，空留閑衾剩枕的惘然若失。楊慎便隨著張先這場景去推衍，幻想成更浪漫的〈高唐賦〉和〈洛神賦〉了。

後世讀者無從考證，就只能各憑猜測，我想張先的舖衍數句未必合乎白居易的原意，因此楊慎的推想也難認定是正確的答案。若是神人相戀式的神祕美人，本身就是春夢，白居易怎麼會用「來如春夢」去形容春夢呢？一首好詩詞常常具備多方面想像的歧義性，作神祕美人解釋固然很美，但我以為作雪地幻境解釋的可能性更大。

於是我試想，白居易應該也有過在乾雪數尺厚的深夜，必須從低窪的長谷路上奔走的經驗，曾親見如此瑰奇的霜霧結團，而後緩緩綻放的實景。

那如舞如花的妍美，一定令他驚呆，但只如春夢一場，無有多時，一到天明，便裳散苞空，花呀仙呀全不知去了哪裡。白居易將這實景描成虛白，短短六句裡，用了大量否定的「非」「非」「去」「不多時」「無覓處」，表現愈美的東西愈短暫的缺憾，便湧生大量的珍惜之情，讓後人各懷心事時一唱三嘆，千古餘情不絕。

（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