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天遺落的一塊平地,並盛滿了高山之水。在天氣晴朗的時候,會有人遙指白雲飄渺的那片大山說,在那上面,有耕耘和放牧的人,他們住在天上。但是有人會問:他們在那樣高聳的平地上生活,人和牛會不會從山頂上掉下來? 大九湖在鄂西北神農架的一隅,那裡流傳著「薛剛反唐」的民間傳說,並說這是薛剛反唐的祕密基地。薛剛確有其人,歷史上也曾輔佐廬陵王李顯,他是為報全家滅門之仇,而參與了討伐武則天。 這個傳說充滿了苔蘚的氣息。在莽莽的高山老林裡,這片曾經虎奔狼竄、野鹿遍地的大沼澤,是一條川鄂古鹽道的道口。土匪常在此剪徑並築寨。說它是薛剛神祕的屯兵反唐和練兵之地,也屬正常。這裡也是傳說中的野人出沒之地。高寒山區的冷水魚在這兒怡然自得,就像這兒的居民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此地海拔在一千七百多米,剛好在神農架的雪線之上。如果有雪過早地到來,這片寒冷的區域就與世隔絕了,山外的人們不知道那裡的人在漫長的冬天裡是怎麼熬過來的,是生還是死。林海和雪原把他們湮沒了,無聲無息。春天的時候,湖面解凍,他們又會出現,和他們的漁船與牲畜,在那片野花盛開、碧水超然、童貞滿地的地方打魚、放牧。 這個神奇的地域被海拔兩千八百多米的群山環抱,所有的地名也十分奇怪,一些小村落的名字為帥字型大小、一字型大小、二字型大小、三字型大小、四字型大小……一共九字型大小,加上帥字型大小,十個,依次排開,明擺著是打仗佈陣用的,也像是營地。大九湖夜晚來臨的時候,無端會有一種緊迫感。遠處的草叢中牲畜和野獸疾奔,空氣崩裂,湖水顫抖,喁語低囔,像是有四野伏兵,一場煙塵滾滾的大戰在即。接著霧氣浮動,炊煙從林中和山坳裡逸出,帶著臨戰的警惕,悄然飄拂。 就是這裡,從四川大寧通往湖北或者更遠的河南、陝西的川鄂古鹽道,正是悄悄翻過川鄂邊界的橫梁山、五等埡子、四方台。四方台是一座奇特的像棺材的山。那些背夫,來到大九湖,可以放下幾百斤重的鹽包,在湖邊洗一把臉,在山腳的大車店待上一夜,就像背夫的歌裡唱的,在「油渣子一樣的被子」裡瑟瑟發抖。如果碰上風雪瀰漫的冬季,在雪線之上的他們,向山下茫茫的雪野眺望,想念自己的家鄉,在這高高的山上,會唱一曲辛酸的〈背鹽調〉:「……背鹽的清早把路上,走什麼三道溝、九道梁。菜子埡、田家山,背簍、打杵、腳碼子響。長岩屋,烤乾糧,大九湖裡好荒涼。太平山上打一望,一望望到家門上……」 曾經被遺忘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澤,在夜晚翻出古老的泥沼氣息,連它的植物都帶著淤泥的氣味,久久縈繞在山坳間和村莊裡。它周邊巍峨連綿的群山處在大巴山東麓,與莽莽蒼蒼險峻的秦嶺相接,是這兩個巨大山脈的交會碰撞地帶。緊連現在的重慶二縣:巫溪與巫山。在另一面,它的西北面,又與竹山和房縣的大山相連,再過去便是秦風浩蕩的陝西。它的「一腳踏三省」之說是有依據的。 說到我掛職神農架的那年七月,我們抱著兩個西瓜翻過神農頂。我和畫家但漢民,民間文學家、搜集整理漢民族史詩《黑暗傳》的胡崇峻,開著一輛吉普,到了海拔兩千六百米的猴子石保護站,已經凍得不行。在那兒烤火吃西瓜。然後一路北行,穿過坪阡,到達傳說中的大九湖。我記得那是一個無限安靜的高山上的下午,一望無涯的草場,但我不想說草原。那個夏天是再也找不出地安靜,滿地黃色的旋覆花、紅三葉草、開著紅花的江南蒿、白花的燈籠花迎接我們。鼠李和棠櫟在遠處的草地上,在淺淺的沼澤中搖曳。還有開著小黃花的獨搖草,一莖直上,在無風的時候獨自搖晃著,自得其樂。成群的豬和牛在那兒怡然游弋,當地的綠鳥雞在草叢中到處亂竄。我們在黃益成老村長家吃飯,晚上我們蓋著八、九斤重的被子。傍晚時分,我沿著牲畜踏出的小道去暮色中的草場散步,被人攆了回來。牛羊們漸漸模糊的影子急匆匆地往各自家中走去,牛鈴叮噹,幾乎沒有人。半夜我們聽到了山上狼的嗥叫聲,月亮裡孤鳥的影子像箭一樣刺破這兒曠古的天空。 住在天上的人們和天上的故事其實十分簡單,就是群山環抱,風動草伏。天空中只有雲影和偶爾出現的盤旋的蒼鷹。一團團像擠出來的泡沫般的雲彩,從山頂出現,就像一個偷牛賊潛行而來。在長滿野草的一些田壟間,還有人種植著包穀、洋芋和蕎麥,但田裡的雜草比莊稼還要茂盛。 我一直認為在高山頂上的生活是充滿遐想的,那裡肯定與我們不是一個世界。我看到民國時期的房縣縣長賈文治在《神農架考察記》中這樣記載:「大九湖為川鄂相交之高原盆地,東西狹而南北廣,縱橫五十餘華里,約計面積三萬七千五百餘市畝。乃巫、房、巴、竹行旅之孔道,為川鄂商業交通之要衛,地形超越,山水環抱,有控制川巴之優勢。土地平曠,流水不通,浸釀成湖,不利農作……」我還讀到一位當年剿匪老幹部的回憶錄,說他們當年來到這裡,看到碧波蕩漾、水草豐茂的湖邊,住著許多漁民。湖邊還生活著一種特有的野鹿,就是草鹿,雙角直伸,重達幾百斤。因為湖水消失,草鹿絕種。有一種土魚,鑽進泥沼中,有土腥味。還有一種野生稻,碾出的米圓溜溜的,煮出的飯香味撲鼻……我喜歡這舊時大九湖的意境,沿岸的漁民和漁船,這高山上的漁家,他們向天空撒網,向白雲捕魚,這種景致何嘗不是仙境呢? 一個巨大的傷痛的事實是,上世紀七○年代,在學大寨的蠱惑下,有人覬覦這片湖泊濕地,為將這片湖泊濕地改造成萬畝良田,當地出動數千人開挖了盆地的落水孔,將湖水引入地下暗河溶洞,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水沒有了,但「良田」不長莊稼。因為是冰川遺址,湖底全是石頭漂礫,沼泥雖然深厚,在勞動力奇缺的情況下,荒草比莊稼長得更快。那些湖邊的漁民和漁船不知去向何方,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在這兒生活過。那時候,人們還沒有意識到這片高山湖水的重要。不就是個天池嗎?如果我們的古人將它命名為神農天池,而不是湖的話,也許會逃過一劫,但填湖造田的政治需要,使得它成為了被殺戮的目標,生態災難就這樣降落在這幾萬畝水域的高山頂上。 一直以來,讓其蓄水的呼聲不絕,我在我的〈夏走大九湖〉的文章結尾寫道:「最好是採取措施,完全恢復她濕地的原貌——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碧波蕩漾的大九湖,這可能就將是國內已知的最大高山湖泊了。不過這只是一種懷舊般的憧憬,但,也許真有一天,它會變為現實,讓神農架的雄峻和神奇,青蔥和廣袤都倒映在她的懷抱中,這莫非不是地球的幸事!」 這一天終於來了,愚蠢的一頁翻過去了。湖,又回到了群山的懷抱,大九湖成為了真正名副其實的高山湖泊和濕地。 我會被水俘獲。這正是我一生傷痕累累過後需要靜憩、擺脫、濕潤和洗濯的地方。只是它藏得太深、太遠。在極限的乾渴和疲憊中,承受這山風與湖波吹過的幸福和暈眩,恍惚與感激。我現在想來,我是追尋這片霧中的風景而來的。水生霧,霧生景。那被霧靄緊裹的、與山相依的湖泊,有一種把群山推向很遠的幻覺,所有落入湖中的山崗好像非常遙遠,好像在雲端,在心的私密處。 那些山各有雄姿,從水中看,似乎是從雲上躥出的鹿,正在草場上歡躍。而在湖的對岸,一些牛在深沉的霧氣中哞叫、吃草,純銀樣的波光圍繞著牠們。掛甲峰的影子是無比美麗地,這是我唯一能辨識的山峰,其他不知名的山峰有著不知名的美。霧氣不僅在水面上,也在山間蒸騰,這讓山崗浸潤在了水之上,浮著一般,搖晃著,沉入我們的冥想。山與水生成的霧氣往往是藍色的,你會很愛這種藍,是一種混合的藍,混合了天空、山崗、樹木、湖水、水草和水氣的藍。它太濃釅,村莊、田壟會洇成這種藍色,像是一下子跌入染缸,小路、沼澤、奔走的牛群,全都掉入這種比夢遊更不可思議的藍色。這裡是神話中藍衣人的出沒之地。天空從遠處的村子上撕開了一條縫,就像破曉。永遠,這片地方,都在薄霧中破曉。它是永遠的早晨。 大九湖的晨霧大約是最美的,輕柔得像紫玉,雲影和山影一旦明亮就會蹣跚墜入湖中,彷彿宿酒未醒。或者,乾脆它們就是一整夜在水裡浸泡著。一兩株樹很好奇,它們走近湖邊,窺探這些山影的命運。結果它們探出頭看時,發現了自己多麼自戀。它們搔首弄姿,陶醉在自己的輕佻中,和自己的影子調情。這個早晨多美啊,與山水的曖昧也有可能是一種美。 (上)(寄自武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