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故事中,禽鳥國有一隻小雞咯咯咯咯地到學校上課了。牠的導師,是操啾啾啾語言的烏秋。那些年,禽鳥國正如火如荼推行啾啾啾地說國語運動。 「老師說咯咯咯的方言難聽死了,沒水準。文明年代的禽鳥,要講啾啾啾才對。」雞小弟回家這麼說。 「不要鳥牠。」雞爸爸這樣告訴雞小弟。 不要鳥他,這句話父親也說過。那年,學校發給每個同學十張「說國語榮譽卡」,如果你發現有人在學校說客家話,就可以向對方要一張。當學期結束後,班導師要統計張數排出名次。全校前十名,校長要親自頒獎表揚。 同班同學說方言慣了,一說起國語,上下顎就兜不攏嘴,而且特別容易口燥唇乾,這種病好發於客家莊,正在學習講國語的小孩子。這一節下課,同學們個個口鉗舌卷,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整座校園安靜無聲。我鎖定班上的長舌男阿寶,料中他等一下玩彈珠時,一定會跟同學吵架,血脈賁張時必定會失去理性。此刻,方言就會從他憤怒的嘴裡噴出來,像是暴雨來襲,洪潮滑起的浪頭越過茄苳溪的攔沙壩,一發難收。我守株待兔,準備將他一舉成擒。 果然不出所料,下課後第七分鐘,阿寶和葉阿得吵架了。阿寶把葉阿得推倒後,握緊了拳,睜起鷹眼,像極了對準獵物即將發動的狼。我迫不及待等他出聲。 「放學後,叫鱸鰻頭來修理你。」阿寶在校園裡顯然有所顧忌,但還是嗆聲了。意思是說,他放學後,要揪人來教訓對方。 我當下把他講的話,心裡逐字重複默念一遍:「放、學、後,叫、鱸、鰻、頭、來、修、理、你。」心裡非常訝異,阿寶竟然沒說一字方言。一直到下午最後一節課,猛然發現,阿寶今天罵人時講出來的「鱸鰻頭」是客家話呀。霍時,頭皮如遭電擊,一路麻到背脊。 鱸鰻頭,客家語,指的是流氓。我非常後悔,未在第一時間察覺。阿寶的客家國語,竟然可以像杜甫詩句中「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般,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潛於無形,融入了台灣標準國語。又像是一種障眼法,以瞞天過海之姿讓人無法看出破綻。心中折服,但心有不甘,我決定勇敢舉發。 「老師,阿寶今天早上下課時有說客家話。」我舉起右手,打斷了老師的滔滔不絕,同時將左手指向阿寶。 「我哪有呀!老師我沒有,他亂說。」阿寶大聲辯駁。 「有。你有說放學時,要找鱸鰻頭修理葉阿得。」我理直氣壯告訴老師。語畢,有六個同學幾乎在同一時間,警覺「鱸鰻頭」是客家話。為了一個鱸鰻頭,我瞬間失去了六張榮譽卡。臨暗時分,斜陽悲壯,我淚灑校園。發誓這一輩子,絕不與流氓為伍。 父親知道了原委,非常不悅。他和雞爸爸一樣,要我別鳥學校推動的說國語運動。這是記憶中,父親唯一准我和學校政策抗衡的一件事。 寓言故事中的禽鳥國,數年後,主流的語言不再偏雞,啾啾啾蔚為時尚,咯咯咯早已少有聽聞。政策像一把利刃,戕害語言文化,歷月經年越現鑿痕。我心頭一震,突然聽到我一雙兒女,大光與小羽,正與阿婆用國語話家常,心中一把無名火湧上來。 「回鄉下,為什麼不講客家話?」我大喊過去。 「每次講客家話時,容易口燥唇乾。」大光有些不爽,直朗朗地應我。我一時目瞪口呆,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