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字 ■言叔夏

那些年，我每天都用手指在掌心寫字。寫個「人」字，假裝吃下去，再出門。

晨間吃進去的人，午休時間就嘔吐出來。像一整個上午的消化不良。

工作的地方除了我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女性。

在那一小間整理得乾淨明亮、極少使用者的女廁裡，沒有人知曉。

那時我在一古老建築物改造的紀念館工作。做的是展場文物的編目工作，偶爾被派寫一些評論文章。

工作本身並不困難，大部分時間只要面著壁前的電腦螢幕打字。紀念館正在進行百年翻修的工程，到處拆得光禿禿地。

有一次那年老的館長和我一起戴上工地帽進到場地去監工。他指著一塊因裝修而被拆卸裸露的斑駁牆壁，對我說：「你要不要在這裡寫字？寫個祕密，下次被發現，還要再一百年。」

我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要那樣說，好像他真的知道我有一個祕密似地，暗示我最好自我揭露。

也或許那只是一個無意義的玩笑，是我作賊心虛地當了真。在這個四處皆是歷史泥沼掘出的物品布置的展示場，理應四布的是謎底，而不是謎題；那麼又是為了什麼，每每經過那面牆壁時，總有一隻謎樣的眼睛，懸吊在牆後監看著我？紀念館裡終年陰涼涼地，訪客稀疏。即使有人不慎誤入參訪，也像捕蠅紙那樣地，張開著門口的孔洞。館裡的中央有一個半圓弧型的灰色牆面。沿著牆緣繞一圈，赫然就會在牆面的背後驚覺，那弧形的牆後內裡其實掛滿了死者的照片，自成一種駭人的靜謐。在這個和創傷有關的展示場，玻璃櫃裡散落著遺書、血衣、與槍彈。

像一個骨董市集。每隔一陣子就有人拿著文物來拋售，在不開燈的會議室裡隔著百葉窗的縫隙，聲音被切成一條一條的暗影：「這是祕密。」每個祕密的傷口原來都有價錢可標，為什麼我的沒有？

那時我的博士班念到一半。課已修完，再不用到學校去。然而學位論文尚沒有著落，人生頓時空曠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胡亂做了餬口的工作，反正不知做什麼好。面試時我的主管很滿意地說：「你念台文系，很適合這個工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這個工作，只知道除了發薪餉的日子去買一件洋服，以外的每日，都不很快樂。不快樂的原因是什麼？是那堵電腦螢幕背後的牆面，牆裡的東西，教人百無聊賴地投擲壁球，在心上碰碰磕磕地撞出凹陷的什麼？有次有個受難者後代承包的案子進來，關於每年的紀念追思會上朗誦的詩，寫得極糟。「這不是詩，不是受過傷的就都能稱為詩。」我抗議。「詩不是傷口。詩是傷口以前或以後的東西。」

會議室裡靜悄悄地，為了擺脫這種無聲的尷尬，有人先呵呵笑了起來。笑聲被百葉窗的縫隙切得一條一條地。虎斑貓的貓背似地。你是孩子。你還沒有真的想過活著這件事，沒有因為想活得不得了那樣地拿自己的傷口上街去叫賣過。

時間久了我漸漸理解，關於世上的算式，從沒有誰積欠誰這件事。如果有什麼使我們真正感到痛苦，那也從來不是暴力本身，而是一種償還式的循環，圓周率永遠除不盡的圓，一圈一圈地，沒有終點，使人終於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那或許就像梅爾維爾筆下的抄寫員巴托比，對著一面牆壁回應世界，關於偏好的提問。巴托比從不說like，說的是：I prefer not。兩個語義彼此相反的詞並置在一起，究竟是prefer還是not？負正得負，梅爾維爾要說的是，關於語言這件事，只有坦蕩蕩的正與負，能抵達一種磊落的純粹。而負正與正負，才是這個表面看似亮晃、實則脆弱一如舞台探照燈光的世界，最為普通的常態。

生命是蕪雜的。有人後來這樣跟我說。你能用語言訴說的只有境遇、境遇、與境遇。李龍弟在洪水裡救了一個女人，從此失去了他的妻子；亞茲別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人，他再也沒有回到他的小鎮去。

離開了那個工作，回到租賃的公寓，我又開始在牆壁前打起字來了。不同的是這是我自己的牆。只有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其上。白日裡我把自己關在公寓的樓上，深沉地睡眠。隔著一堵牆，窗下是車聲流動的地下道，黃昏時下班的車潮穿越整個中正紀念堂的地底，呼嘯爬坡而來。轟隆轟隆地，像一捲滾滾的洪水。那地道上方所經的廣場，有一年的整個三月，都雜沓著靜坐的人潮，將水泥地面踩踏得砰砰作響，幾乎傾塌。不遠處有歷史在火堆裡嗶嗶剝剝地燒著，燃燒殆盡以後，它會在未來的哪一本書上被以史前的文字寫下？但我從未下樓去到那裡，搖撼小旗，跟誰會合。夜晚我起床，在僅有一盞小燈的公寓書桌前敲打鍵盤，一字一字地，像是石器時代的壁畫那樣地，將岩壁的紋路刻鑿在空白的文件檔案上。

那些年，很奇怪地，我變得很少跟家鄉的母親聯絡了。連電話也沒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原因。也許是我再也難以用一個簡潔的句子，如同童年時母親所告訴我的睡前鬼故事，即使再怎麼恐怖也還是潔淨地，去指稱世上凡此種種經驗，將它養樂多的棉線話筒那樣地傳遞給南方一封閉小鎮的母親聽。

在遙遠的北方市鎮，時間在那裡積累成各式各樣的名字，把我地層沉積般地一層一層覆沒。每一個敘事的主句都火車車廂那樣地拖帶著一節又一節的子句；who，that，when，這些指示代名詞像極了車廂與車廂接連的轉圜地帶：這一節車廂載滿武器，瞄準窗外掃射，下一節車廂敵人忽然就變成了自己。

語言的剩餘，其實是剩下來的四根手指，教人再也無法真的用一根食指去指陳，關於經驗的秤兩與論斤，孰輕與孰重；關於心上的天秤一公斤的棉花與鐵（那樣古老的課題——），究竟該如何估量與算計。有一瞬間我忽然就明白了那壁上的字，為何最終都將成為祕密。因為它早已在時間開始啟動的瞬間，就注定成為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