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梅攝影 把他送上車,阿杏站在馬路上,看著他的車影遠,太陽很晃,她瞇著眼,車尾的紅燈消失在一片綠色的竹林裡,過了好久,她人慢打著傘,往回走,也說不清什麼緣由,她突然心酸無比,一片落寞難掩,她拐彎進一條無人小路,站在一棵楊桃樹下,低頭,摸出手機,下意識地滑動手指。一輛摩托車不合時宜地闖進巷子,從她的身邊呼嘯而去,留下一縷黑煙。這個時候她真的不希望有人打擾。楊桃樹下,四下寂靜,她抬頭看滿樹的楊桃花,日影移牆,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裡的淚水慢慢地溢了出來。有些失去的東西,有些美好的東西,有些舊日的時光,都在這一時刻,無影無形地潛入她的心靈。 那個給她送玫瑰花的少年,那個為她拍照的少年,那個用墨汁為她畫杏花的少年,站在故鄉的街頭巷尾,東張西望,被她抖一個雨水也會開心一笑的少年,今日一見,他,頭髮半白,身材發福,戴一副金絲眼鏡,年少時的俊美和修長,淡消於歲月的無情。現在大家的生活都很好,她高興還來不及,可是眼淚一直在流,為什麼會流眼淚? 他在上海工作,聽說阿杏從國外回來,歸故里一聚。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幾十年的時間,在不同的國度,大家過各自的生活。今天上午阿杏在故鄉海邊游泳,他的電話就到了,說他已經到了小鎮,帶著家人一起回老家看看,在港口一家飯館吃飯,問她能過去嗎?鎮上海風很大,從騎樓街一路橫掃,吹得港口的椰子樹冠嘩啦啦響。飯館坐著幾個人,她一個都不認識,正在猶豫,一在一個男子的背影有點熟悉,他背對著房門,餐廳裡的人都把視線投向門口的自己,他突然轉身,抬頭看到了她,立坐從椅子上站起來,握住了阿杏的手,臉上喜悅之情洋溢。她看得出,那是發自內心真正的愉悅。他外表變了很多,穿著中短褲,白色T卹,頭髮白了一片,眼神亮晶晶的。阿杏淡淡地微笑,歲月同樣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一點都不在意,因為年輕時他們一同年輕,年老也是一同老去。阿杏甚至知道,他根本不會在意她的衰老,年少時結下的情誼最純,也至堅。 送走了他的姑親,他們去街邊喝老爸茶。阿杏問起他的父親,今天怎麼沒有看到他?他說他父親現在老了,經常懷疑自己生病,每天都拿儀器量三高。一有疑心就馬上要上醫院,到醫院,打了一針,拿了藥,就舒服了。 “醫生說是焦慮症,需要心理治療。”他說。 她淡淡地起了哀愁。「我們小時候,你父親是武裝部部長,好威風啊,當年那些想參軍的年輕人,擠破你家的門檻。」 他頓了頓,臉上也初次起了柔情,說:“你不說,我都忘記了。 阿杏笑道:「你小時候還偷你父親軍帽上的五角星給我。」 他也笑起來,這一刻,他們的心靈的磁場交流了,共同的舊人,共享的記憶,一起翻到了桌面,這樣的記憶只屬於他們倆,哪一天他走了,就再無人可說,生命的這一部分也會消失。他們談了很多往年趣事,離別後生活的甘苦,年少時的投契又回來了。 「我現在有很多責任,我要背負我一家人的責任,擔子很重。」他看著阿杏的眼睛說,「有時候,當兩個人面對面走來時,會感到壓力;但是,個人往相反的方向走,越來越遠,你看到她的背影好像就要消失了,你會怕,怕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好想把她拉回來。 阿杏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紅杏的眼睛,這是這次見面他們第一次看著對方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真誠,對她敞開了心門。 ,這段話今天他已經說第二次了,飯桌上他已說過同樣的話,只是阿杏不明白他在說誰?誰會消失?他忽然站起來,走動一下,又從口袋裡抓出這一連貫的動作很唐,她不禁呆看著他。 「我脊椎痛,脊椎突出,坐久了就會痛。」他解釋一下兒,重新坐了下來。「看過醫生了嗎‧」 「看過。醫生叫我游泳。」 她低下頭,有些悲傷,歲月不只奪走了他們的青春,還給他們留下了病痛。在你的年輕,還有恢復的機會,要按照醫生的吩咐去“她看著他,隔著桌子,隔著漫漫歲月,她仍然感覺到內心對他的關心,雖然他已經成為別人的丈夫,但他曾經是自己成長歲月最重要的一個朋友。 他的電話進來,公司有急事,他必須回去處理。他們站起來,匆忙離開茶館。上車前,他舉起一隻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又在半空停住,目光憐惜地落在她的臉上。阿杏低著頭,有些憂傷地微笑。也許,他和她都明白,這去山高路遠,他們將各奔前程,今生大家可能不會再見了。一剎那,她忽然明白了他說的話,知道誰是那個往相反方向越走越遠的背影。 傍晚,她一個人到海邊散步,坐在碼頭的石墩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漁船發呆。一個老同學拎幾瓶啤酒過來,跟她坐在海港看落日。阿杏心中很難受,正想跟人傾訴。「今天一個朋友來看我,很久沒有見的一個朋友......」她忽然喉嚨打緊,說不下去,她下意識地用啤酒瓶輕輕敲打石墩地等待著下文,又體貼地移開視線,轉頭望向大海。“你說,時間怎麼這麼無色無相?這些十幾年的光陰都流逝到哪裡去了?”沉默了好久,阿杏說了這句無頭無尾的話,乾了一杯酒,不再說什麼。老同學沒有回答,給她倒滿酒,用手機放一些歌曲。海浪輕輕地搖著漁船,兩個人一起喝酒,聽歌,吹海風,她的情緒平撫了很多。不知不覺,一輪明月掛在西天,華光似水,照在故鄉的海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