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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看望冰心,她都會簽名送上新書,但不愛題跋。只有一次例外。1988年6月,她送我一本新出的《關於男人》,是剛拿到的樣書,簽名之後,她順手補上:「這是現在我手裡僅有的一本。」 還開玩笑地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年,她八十八歲。 最初想到請冰心題跋,是在1987年。十月,北京舉辦「巴金文學創作生涯六十年展覽」請柬題簽由冰心題寫。展覽過後,我去看她,特意帶去請柬請她題跋。 她在內頁上寫道:「說真話,幹實事,做一個真誠的人。冰心,一九八七,十一,十六。」半年後,我去上海看望巴金,請他也在這份請柬上題跋。巴金在請柬封面上寫道:「我不是一個藝術家。我寫,只是因為我的感情之火在心裡燃燒,不寫我就無法得到安寧。巴金,八八年六月十三日。」時隔二十餘年,這一份請柬雖薄、雖輕,卻因有兩位老人的題跋墨蹟,而多了記憶的溫暖,多了思想與文學的厚重。 兩副題詞相呼應,勾畫出的恰是我心目中的晚年冰心。 兩份難得的清樣 從事副刊編輯已近三十年,我很少保留版面審校清樣,但有兩份卻留存至今,它們均與冰心相關。一是1987年7月25日,《北京晚報》副刊發表冰心的小說〈萬般皆上品……〉的審校清樣;二是1988年6月,《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冰心的隨感〈我感激〉。 兩篇作品,都涉及教育與知識分子地位問題。 1987年7月,我收到冰心來信如下: 李輝同志: 信收入。《蕭乾傳》出版後,請寄我一本,拜讀。 附上諷刺小說一篇,晚報可用否?否則寄回,收到請電告898046,祝 筆健 冰心1987年7月13日 冰心寄來的即是千字文的小說〈萬般皆上品……〉,副題為「一個副教授的獨白」。篇末注明「1987年7月13日急就」,可見是當天寫完即寄出。 小說以一位大學副教授的口氣,自述其與經商同學、身邊計程車司機等人的收入比較,感嘆教師境況窘迫、教育不受重視的現狀。古詩有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冰心反其義而用之,以「萬般皆上品」作為小說篇名,可謂感慨萬分,立意明確。冰心已多年不寫小說,此次受所見所聞觸動,重拾小說體裁,在其晚年寫作高潮中,有著特殊的意義。 捧讀〈萬般皆上品……〉,不由得為這位老人關心教育的熱忱和干預生活的勇氣而感動,當即安排在7月25日副刊「一分鐘小說」欄目中刊出。 排出清樣後,送總編審讀。時任總編是一位老編輯,敬業、坦誠而格外拘謹,他在退回的清樣上寫了這麼一句:「……剛發通知,不讓宣傳知識分子待遇低,怎麼辦?」受這一思路影響,開始他曾想暫不發表,據理力爭後,他同意放行,並將小說做了多處修改。 冰心久不寫小說,一篇新作卻遭致我們多處修改,於心不安,但畢竟能夠發表出來,也算對老人的一個交代。 〈萬般皆上品……〉如期刊登,我提前去信告知冰心,也將修改情況一一告知,並提及我即將調離《北京晚報》,前去《人民日報》「大地」副刊工作一事。 為教育而憂,為知識分子鼓與呼,晚年冰心贏得了全社會的敬重與喜愛。 重寫小說,〈萬般皆上品……〉只是一個開始,隨後,冰心又連續發表〈空巢〉、〈外來的和尚〉等小說,其主題仍關涉教育和知識分子。 冰心最後十年的作品中,社會影響最大的當然是她的隨感。1988年11月,她寫過一篇〈無士則如何〉一文,明確提出了重視知識分子的問題。她指出: 前幾年,不少領導人常說:務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其後,又有人加了一句:無兵不安。這些話都對,概括得也非常準確。可惜尚缺一個重要方面——無士怎麼樣呢? 士,就是知識、文化、科學、教育,就是知識分子、人才。(〈無士則如何〉) 「無士不興」——這是冰心的結論。晚年的她,正是基於這一認識,才把對教育的關注放在思考與寫作的最突出位置,在這一點上,隨感〈我請求〉與〈我感激〉,堪稱其代表作。 1987年11月14日,冰心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我請求〉一文。此時,我剛從《北京晚報》調至「大地」,自然又成了她的作品的第一讀者。 〈我請求〉是冰心讀《人民文學》發表的〈神聖憂思錄〉之後而寫的隨感。她有感於作者與編者的勇氣與見識,對教育現狀的憂思,在她這裡產生強烈共鳴。所謂「我請求」,即是有著社會責任感、歷史使命感的呼籲。 冰心在文章中,還提到了發表〈萬般皆上品……〉的經過。她寫道: 我一向關心著中小學教師的一切:如他們的任務之重,待遇之低,生活之苦,我曾根據我耳聞目睹的一點事實,寫了一篇小說〈萬般皆上品……〉。委婉地、間接地提到一位副教授的厄運,而這篇「急就章」,差點被從印版上撤了下來——這是我六十年創作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據說是「上頭」有通知下來,說是不許在報刊上講這種問題。若不是因為組稿的編輯據理力爭,說這是一篇小說,又不是報告文學,為什麼登不得?此後又刪了幾句刺眼的句子,才勉強登上了。(〈我請求〉) 次年五月,「大地」副刊約請冰心撰文,紀念《人民日報》創刊四十周年。〈我感激〉即為此而寫。她在文中,談自己與副刊三十多年的歷史淵源,但落筆重點卻是談教育,談提高教師地位和待遇的社會問題。與發表〈萬般皆上品……〉時的情形類似,〈我感激〉一文先後經過了部主任、報社副總編輯等人的多處修改與刪減。 〈我感激〉發表之前,我將最後改樣寄冰心閱定,她在退回的清樣上附筆如下: 李輝同志: 你改了文章可以登!我不寫,對不起袁鷹等同志。 冰心1988年6月21日 轉眼快三十年過。她在晚年為之憂慮和呼籲的教育等問題,隨著時間推移,世紀替換,焦點與形態不斷變化著。在歷史行進的步履中,我們仍能聽到晚年冰心鼓與呼的迴響。我相信,如果冰心依然健在,面對現實生活出現的新的教育癥結——教育資源是否公平、農村教育是否得到重視、貧困學生的處境、高考困局……她不會放下手中的筆,還會以博大的愛,發出「我請求」的呼喊。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冰心永遠與中國教育同在。 最後的見面 最後一次看望冰心,是在1997年的北京醫院。走進病房,陳夢家先生的夫人趙蘿蕤正好也在,她是冰心的燕京大學教過的學生。 冰心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開頭第一句話:「你來晚了,我的遺產都分完了。」我和趙女士都笑了。她還精神,但本來身軀瘦小的她,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更加瘦小了。 沒有想到,趙蘿蕤女士1998年先行去世。 1999年2月底,冰心去世,享年九十九歲。令我難以接受的是,同在北京醫院,十幾天前蕭乾剛剛去世。 熟悉的前輩,落葉凋零,星光黯淡,那個冬天,就這樣來到我的面前。 (下)(寄自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