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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方文化仍存在很大的溝塹和各種誤解，尤其是許多遊戲規則，全按西方的體系設定，川端對此深有體會。他是個幸運者，在有生之年遇到了伯樂，將他和他的國家介紹到西方世界。抑或是因為日本的逐漸強大而引來西方的注意。二十世紀初，西方人對東方人的認識和理解，遠遜於東方人對西方人的理解。亞洲的青年群集至西方大學，以求一親現代教育的芳澤。同時西風東漸，大量被翻譯的外文書籍紛紛湧進亞洲，這些書讓東方人打開了眼界，對西方文明進程有了初步的認識。而當初傳教士來到東方，只是來賜予人們什麼，卻不願意從被稱為「遠東」的這片土地上領受什麼，並非他們不能夠理解，而是不願意去理解，這是態度的問題。在他們的傲慢與偏見中，東方要麼是以蓮花菊花的香氣為生，要麼就是以猴頭狗肉為食。東方人不是封建迷信而不願覺醒，就是沉溺於最低下的感官享受，而不圖振作。他們笑印度的靈性修練為無知；譏中國的中庸之道為愚蠢；而日本的愛國精神不過是自願受命運擺布罷了。拿日本來說，當日本沉浸於優雅和平的技藝時，他們一貫視日本為蠻夷之邦，一直到日本在滿洲戰場殺害了無數生靈以後，才改口稱日本是文明之國。 三個多月的夏威夷生活，應該是川端康成最愜意的一段時光。酒店將他們安排住在棕櫚樹以及假山和水池圍繞的日式平房。其中榻榻米、格子拉門以及室內的日式家具，讓他有賓至如歸之感。清晨推開拉門，海景便映入眼簾。他用檀香山甘甜的水，泡上一杯新嫩的茶葉，這是友人從日本空郵過來的，一個星期前剛採下來的靜岡新茶。池中四、五隻與他為鄰的海豚，精力充沛地來回游動，不時探出光滑的頭來，友好地與他打招呼。品嘗著醇厚甘美的清香茶，在鶯聲嚦嚦、海豚嗷嗷中讀著《源氏物語》。這部文學巨著他從少年時就嗜讀，直到垂老的暮年仍愛不釋手，出國旅行都隨身攜帶在身旁。夏威夷和暖的日光，加上藍天白雲和奔湧的海浪，以及綠林組成鮮明的大自然的美，這片難得的幽靜，讓長期以來折磨著川端的失眠症有所緩解。 邂逅玻璃酒杯上的光之美 我很好奇，川端康成對夏威夷的人文、自然景觀是否撰文評價過？他是否參觀了珍珠港，又如何看待日本發動的那次襲擊事件？在我所做的走訪調查和資料查對中，皆一無所獲。僅得知，川端並未像一般的遊客，對檀香山的陽光海灘、紅花綠葉等顯而易見的特徵大書特書，在他五月一日的演講中也只是一筆帶過。而他那獨特敏銳的目光卻聚焦在一組毫不起眼的玻璃酒杯上。 五月一日晚上在夏威夷大學瑪諾亞校園裡的那場演講吸引了五百餘人，觀眾紛紛從檀香山各地聚集在寬闊的斯波丁大樓禮堂（Spalding Hall），他們不完全是這裡的學生，也有老年人、金髮少女、家庭婦女、嚴肅的學者、年輕人、和第二第三代日裔。他們專程來聆聽川端先生在夏威夷的首場公開演講。題目為「美的存在與發現」。 川端先生以他緩慢的演講而聞名，他並非如人們的想像，直接演講《源氏物語》，而是花大半時間，以他在酒店裡邂逅玻璃酒杯上的光之美，作為演講的開端。 有幾個早晨，他在伸向海濱的露台餐廳裡，發現角落的一張長條桌上，整齊地倒扣著兩三百只玻璃杯，恍如一隊整裝待發的行列。晨光灑落在上面，晶瑩而多芒，有如鑽石在閃出白光，美極了。當那玻璃杯放到客人的餐桌上，注入了冰和水，那玻璃杯體、杯裡的水和冰上，即幻化出微妙的五光十色。這種光是那麼晶瑩、美麗，倘使不留心就發現不了。 像這樣的邂逅，他說，難道不就正是文學嗎？不就正是人生嗎？ 觀眾對他的講演報之以微笑，尤其對他描述的玻璃杯上的光芒，分析日本的和歌、俳句中蘊含深邃的內涵，以及對《源氏物語》和《枕草子》中的四季景色和草木的千姿百態的美著迷。那是一個分外和諧的場合和氣氛，演講者的精神和觀眾的精神完美地融合。這也許不是他的演講技巧如何嫻熟，而是他那美麗仁慈的性格所產生的效果。觀眾被美的存在所喚醒，他們突然意識到，美無處不在，它竟然反映在清晨的陽光所照耀的倒置玻璃酒杯上。 兩個多小時的演講，觀眾完全被川端康成用語言描繪出的美所迷惑，被他深厚的美學見解所吸引，對他那溫暖的性格尤為喜愛。這種情形在5月16日在夏威夷大學希洛校園的另一次演講中重現。 一個學期即將結束，夏威夷大學以隆重的形式，特別授予川端康成榮譽博士學位，日本總領事也到場恭賀。 自殺前將珍貴藏書捐給夏大 對川端康成的作品，我並非一見鍾情。記得十來年前讀他的《古都》和《雪國》兩本獲獎作品時，我感到自己讀不下去，書中缺乏波瀾壯闊的大局面，也沒有像俄羅斯文學或西方文學那樣的文化底蘊，而只是自作多情地「為賦新詞強說愁」，如出自於女人筆下的小景致、小情調。自從移居夏威夷後，有機會更多地接觸自然，同時受佛教禪宗的影響，再度捧讀川端康成的文字時，體會截然不同。 這些文字讓我想起了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美術作品，超凡脫俗，美得純粹，有唐詩的境界和禪意，也有宋詞的哀婉與孤獨。他將日本獨特的美，通過敏銳的觀察和細膩的文字傳達出來。這樣的作品不適合有生存壓力時，或快節奏生活方式之人閱讀。一顆浮躁的心，是不可能領會到川端文字中的美的。事實上他的作品必須是在「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中，品著香茗，清除內心塵埃雜念後，去靜靜地品讀，才會得到美的靈感和昇華。 十多年後，當我復讀《京都》時，我體會到了川端先生對京都的眷愛，跟著他，走過京都風情萬種的四季；推擠在祇園祭的雜杳人群中，懾於北山杉樹的英挺，又在櫻花肆意的爛漫下看雙胞胎姊妹相逢又分離。與其關心骨肉團圓的劇情，不如說川端一直引誘讀者淪陷於京都之美。他的作品幾乎都在日本傳統美的藩籬中悠遊。 印度詩人泰戈爾在日本發表演講時曾說道：「所有民族都有義務將自己民族的東西展示在世人面前……一個民族，必須展示存在於自身種種的最上乘的東西。那就是這個民族的財富——高潔的靈魂。」事實上，川端盡到了這份民族的義務，這也就是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因素。他成功地扮演了日本文化大使的角色，將東洋獨特的美與真，精確地傳達給不了解日本文化的讀者。若將其作品中的這些日本文化元素抽離，那就等於喪失了作品的本來面目。在西方文化如此強烈衝擊的時代背景下，執拗的川端在自己的小說裡，用一支禿筆保衛住自己的文化，雖然說是有幾分偏執，卻也相當難能可貴。 是川端的文字，使我放慢了腳步，讓我的心性溫柔起來，他用自己的聰慧、知識、以及經驗積蓄而成的心力和眼力，為讀者提供了和歌、茶道、東洋畫、櫻花、山崗、樹木、雪夜，以及溫柔婉約、含蓄蘊藉的女子等這些自然與人類、古典與現代藝術所展現的視覺美，讓人們感受美的存在，並從美中發現真理。受到他的感染，當我再提筆時，內心少了幾分浮躁和魯莽。 三個半月的時間在幽美和寧靜中，不知不覺緩緩流逝。臨行前，酒店總經理伯恩先生（Robert H Burns）特意設宴，為川端夫婦踐行，日本總領事伉儷，楊覺勇教授伉儷以及川端的一些朋友皆出席了宴會。席間，伯恩先生神采飛揚地宣布，川端先生下榻的那棟日式別墅，將以川端先生的名字命名。時隔近六十年，待我慕名造訪時，酒店歷經大幅整修，以往日式平房已改為兩層樓的套房，之前川端先生下榻的別墅，早已煙消雲散，無處緬懷。 不知是川端內心已作打算，還是對夏威夷產生了無盡的好感。川端回到日本後，將自己一生收藏的《源氏物語》的各種不同版本，以及大量日文書籍，不遠萬里空運過來，捐給了夏威夷大學。此舉是否說明，在他遺世之前，先為自己最珍愛的藏書安排適當的去處？隨後不到兩年，川端康成竟然打開煤氣開關，以此斷送了他最寶貴的生命，就像綠葉墜地，悄然無聲。半杯未盡之酒留在茶几上，卻無隻字片語，令人不勝唏噓。也許，這正如他所願：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下）（寄自夏威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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