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風和苗子先生後來旅居澳大利亞,與兒子住在一起。1999年春天,他們在布里斯班連袂舉辦書畫展,我們夫婦特地趕去,得以有機會與之長談。她說,聽到江青自殺消息後,寫了簡短的回憶文章。人世滄桑,塵埃落定,她願意以一種客觀、平靜的心情來回憶。 遙想當年,1936年左右,她和江青(當時還叫藍蘋)都是左翼的上海婦女俱樂部的成員,俱樂部設在呂班路(今重慶南路)與環龍路(南昌路)相交的拐角處一家洗染店裡。遊行、集會、給工人夜校上課……,不到二十歲的她,陶醉在社會革命的浪漫中。她還回憶到,她在話劇《武則天》中出演武則天B角時,是已經小有名氣的藍蘋幫助她說戲。兩人的交往故事,一直延續到文革,彼此之間的歷史淵源,陰錯陽差使她和苗子身陷囹圄……聽到這些故事,我鼓動她何不多寫一些,如能寫成一本小書,該多好!後來,她真的又增加了不少內容,在一封信裡告訴我,她寫了四萬多字。真是難得的歷史記憶! 澳大利亞之行非常愉快,我們一起同遊。不過,在黃金海岸,我與郁風之間發生一件頗為有趣的故事。 我們的行李沒有地方存放,需要拉著走。我說,我留下照看,他們可以去逛街。郁風堅決不同意,旁邊正好有一家超市,她走過去,拿來一個推車,要我們把幾個箱子放上去推走。我說,這樣多不好,她執意如此。我與她爭吵不休。每當遇到這種情況,苗子先生總是一聲不吭,躲到一旁。無奈之下,只能尊重老人,我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推車跟隨其後。 其實,我與郁風經常你來我往地爭吵。一次,晚上在她家聊天,忽然燈滅了。我說,是不是電表裡沒有電了。她說,不可能,今天兒子大剛來,買過電,插進去了。我說,那怎麼沒有了?我去看電錶,回來告訴她真的沒有電了。她說:「胡說八道。」我跟上一句:「好啊,你說我胡說八道!」她趕緊轉身指老保姆:「我說的是她。」我說,那也不能說。後來,找到電卡,重新插進去,終於燈亮了。我說:「你得道歉。」老太太一笑而過。 與她在一起,沒有年齡隔閡,彼此心照不宣,總是如此快樂。 2007年2月4日,京城的朋友聚會,郁風出來參加,誰都沒有想到,這是她與大家的最後一次聚會。半個月後,春節前兩天,我和應紅提前去拜年。一進門,苗子一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郁風還在臥室裡吸氧。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了,一邊說你們來啦,一邊走過來突然分別和我們兩人擁抱。她的聲音已經嘶啞,氣力不足。過去見面,她從來不這樣。我心裡咯噔一下,難道她已經有了預感,生命之火行將熄滅。果然,這真的成了我們與她的最後一次見面。 正月初三,2月22日,忽然得到消息,郁風住進醫院,聽說狀態極為不好,我們頗為擔心。兩天後,她緩了過來,與我和應紅通了一次電話。應紅記得非常清楚,第一句話就說,「應紅啊,我又死不了了!」然後是熟悉的笑聲,不過聲音很弱。應紅說,「你要記得你答應過請我們去香格里拉酒店吃自助餐,我們可都等著你呢。」她聽了哈哈笑,「說沒問題,沒問題,等我出院了馬上請,叫上丁聰沈峻,還有你們倆。」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4月15日,她遠行了,享年九十一歲。 郁風是畫家,曾擔任中國美協書記處書記,但她大部分時間是在中國美術館展覽部工作,專門為一些畫家策展,為他們「掛畫」。 1949年她曾在上海舉辦過一次小展,之後,再也沒有辦過展覽。只到1987年2月,她才參加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二月九人美展》。這九位女畫家中,只有郁風年過古稀,其餘都是中青年。可是,與年輕人在一起,卻讓她顯得格外激動。終於,在自己的展覽中,她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感覺。她在這次美展的請柬上,印上她寫的一首詩,再恰當不過地表露出她那種重新擁抱青春的信念與興奮: 她們有—— 追求 創造 愛戀 恒心 對於她們 多難的世界仍然多姿采 藝術的海洋永遠富魅力 她們的生命將延續
至於我—— 是一個過來人 在這早春二月 卻願從頭和她們在一起 我喜歡郁風的〈又到江南趕上春〉、〈白屋人家〉、〈向日葵〉等畫作,那是一種美的享受。 文革期間,關押在秦城監獄,她同樣癡迷於美。她講述自己難忘的經歷。在秦城監獄的囚室裡,透過窄小的窗戶,郁風仰望天空,雲的飄動和光亮的變幻,讓她想到一個個熟悉的畫面。 她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景色之中。放風時,她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裡,然後又抓上一把帶土的青苔放進挽起來的褲腿裡,將它們帶回房間。 回來後,她將青苔和小草放在肥皂盒裡養,澆上水,靜靜地注視它,看著發蔫的草葉慢慢恢復生機。她又利用放風的時候,找到一點青苔,上面帶著土,把它和小草放在一起。 每天發的手紙她節約一些,用小紙做一個小蒙古包,放在肥皂盒裡。小草是樹,青苔是草原,還有蒙古包,在郁風的想像中,這就是她在五○年代去過的內蒙古海拉爾大草原。有時,她用紙再摺一個小房子,肥皂盒頓時又成了她的故鄉江南。 這便是一個藝術家的美麗想像。色彩、情調從來沒有因為生活的單調和寂寞而在她的心靈裡失去過。 他們夫婦旅居澳大利亞期間,我不時寫信去,談傳記寫作進展。與苗子先生相比,郁風愛寫信,一寫就很長,她寫給我的幾十封信,敘述歷史,抒發感受,簡直就是優美的散文。 一次,郁風從澳洲寫來一封長信,她引用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美比歷史更真實。」讀到這句話,我怦然心動,為之震撼。在她眼裡,美,遠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她在信中寫道: 謝謝你寫一篇讚我那幅畫〈又到江南趕上春〉,又提到我在肥皂盒裡養青苔當草原,我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歡。信不信由你,直到現在,這一刻,在我桌上稿紙前面,就有個高腳的小玻璃碗,放了幾塊小石頭和水,就養著我們從外面花盆裡拔的小草。奇怪的是隔著幾千里的大海,這種同樣的草,和二十多年前秦城(監獄)放風的小院牆根底下長的小草一模一樣!就是這種:三片心形葉子合成一根,就這樣的連成一串一叢。你可以問應紅,在你們家周圍,或陽台上花盆裡,她一定見過這種草。自生自滅到處繁衍的小草,也許全世界的土地上都有。 …… 由此我就想到,我這個人算不算有點特別,從小到老,現在八十歲還是這樣,看著窗外一棵樹,路邊一種花,天上一塊雲,遠遠一幢房子,或是什麼別的,上帝或人工的操作,只要覺得美,都能使我著迷。這和畫畫有關,但也不完全是,哪怕是關在牢裡的歲月,看著那肥皂盒裡的綠絨絨的青苔就舒服,美滋滋地享受,哪怕是片刻,也能完全忘記一切。至今坐飛機坐車我都願靠窗,只要不是黑夜,我總不想閉眼不看。 在什麼書上看過,亞里斯多德說:「美比歷史更真實」。也許是的。 (1996年10月25日) 二十年後,再讀這封信,她的心境,她對美的傾心,還是讓我醉了。 「美比歷史更真實」,郁風真的喜歡這句話。她愛美。每次出門,衣服都不一樣。有的衣服,如果不滿意,她總會自己剪裁。2005年我們去德國旅行,走進鄰近東歐的古城紐倫堡,應紅在一家商店為郁風賣了一件東歐風格的衣服帶回來,在她年屆九十之前送給她。她已在病中,但仍將之剪裁,穿上身,拍一張照片,在後面題寫一段話: 郁風時年九十,正逢7月25生日前,應紅贈東歐式繡花襯衫,經我剪去翻領,做內貼邊,再用深藍線鎖邊,穿上新衣拍了照,以贈應紅留念。 郁風,2006,8月8日於北京 半年之後,郁風辭世,這也是她留給我們的最後筆墨。五年之後,苗子先生也走了。 謹以此文向苗子、郁風夫婦,獻上心香一瓣。 (下)(寄自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