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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阻止一顆心破碎 ■朱國珍

2017-7-31 09:00| 发布者: 673880| 查看: 2366| 评论: 0

我的童年,從幼稚園到高中的親師會,從來沒有家長參加。當我自己做了「家長」,渴望彌補這份缺憾,任何需要家長的場合,必定出席。然而,我一直有個祕密,就是畏懼新環境,不擅長與陌生人交際。你念國中換了新學校,我鼓起勇氣向你坦承:「其實我很害怕認識新家長。我好喜歡雙溪國小的媽媽們,很捨不得離開。」只有十二歲的你,微笑安慰我,說:「妳還會跟林麵媽媽,陳昭媽媽聯絡啊,別煩惱。新的家長,妳不跟他們說話就好了。」我點點頭:「以後家長會我就變成啞巴!」

為了你,為了陽光般的你,為了溫暖對待每一件事情的你,我願意改變,願意克服社交恐懼,願意主動結識新朋友。因為我是母親,我必須堅強,讓你感受到最堅實的後援,而不是陰影。任何時候,當你需要我,我都會陪在你身旁,無論歡喜或悲傷,站穩或跌倒。我陪著你,心甘情願和你一樣,我們同一國。

我最喜歡的美國詩人艾蜜莉.狄金森,寫過一首詩〈如果我能阻止一顆心破碎,我便沒有白活〉。我的能力似乎僅能如此,我很渺小,只有在愛你的時候感覺自己偉大。

我想起你在小學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媽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妳是我人生最好的禮物,『助』妳永遠快樂!」

「寫錯字了?」我問。

「沒有。」你堅定地回答。

小學一年級的開學日,我緊緊牽著你的手,走進這座中正區具有百年歷史的老校園,走到陌生的教室,揣想未來六年,你將在這裡度過童年。你坐在老師安排的位置,睜大眼睛觀察環境,你對任何新事物充滿善意,歡喜迎接生命裡接觸到的人事物。開學一周,我問你學校生活好玩嗎?你說最喜歡班級導師楊老師,要寫一張卡片送給她,因為「老師每天都幫我們上課好辛苦」。

一個月後,我被楊老師叫去學校,她懷疑你有過動症,破壞班級秩序,希望我帶你就醫,最好能配合服用藥物。我試圖和老師討論,你出生後我們朝夕相處,你是比較活潑,但是會聽話,不至於過度偏差。我請老師舉例,有哪些事情造成困擾,我們想辦法處理。

她說你在學校排隊不守規矩。

我說:「我帶孩子去看電影排隊買票,他都會安靜地站在我旁邊一起等候。」

「是嗎?」老師用懷疑的眼光看我:「那是因為妳的關係,有些孩子會在母親面前假裝。在學校裡,我要他排隊,他都會動來動去,要不然就戳戳前面戳戳後面的小孩,實在太壞了。」

小男生難免有些好動……

這位老師根本不聽我解釋,甚至指責我過度溺愛自己的孩子,拒絕聽從專業建議,這樣會造成孩子不良的後果,也會影響她的班級名譽。每隔一陣子,她積極主動提醒我帶兒子去看醫生,並舉例另一個男孩的家長接受她的建議,去台大兒童精神科就醫之後,配合服藥,現在成績大有進步。

每天中午,我去學校門口等候你放學,遠遠看著你穿越操場,背著自己的小書包,和其他同學說說笑笑,一路走來,從來沒見你亂動手腳。凝視你的時光好平靜,有你出現的畫面都是幸福,無論晴天雨天,你都是我的船錨,讓孤舟安定,讓徬徨的心靠岸;你也是我的羅盤,指引人生旅途,因為信任,不畏懼任何風雨,相信迷路時會彼此擁抱。

秋陽高照,暖暖灑入心間,轉眼,小學一年級的新鮮生活體驗三個多月。我們依舊牽著手,走在回家路上,一邊散步一邊聊著學校趣事。突然間,你要我帶你去打電動玩具,你說班上很多同學放學都去網咖玩整個下午,你也想去那個地方。

我提議去圖書館,或是母子倆下午茶約會,我們暫時不需要去這種地方好嗎?然後你回答:「幹你娘,為什麼?」

小學二年級,我們轉學到市郊山區的雙溪國小,一班只有六個人。我笑說:「從此以後,你的成績肯定都是前十名。」

開學一個星期,我又被老師叫去學校,班導師溫柔地問我,以前讀哪個小學?為什麼會說那麼多髒話?

我緩緩道出小學一年級被他校班導強迫就醫的過程。後來我確實帶孩子去了精神科,診斷結果「疑似過動症,可由家長決定是否服藥」。

「我沒有讓孩子服藥。」我說:「我不認為藥物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我天天和孩子在一起,男孩子有點調皮,但是好好說話都會聽,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老師微笑,安慰我:「媽媽不要擔心,我會好好跟他說。」

班導師陳淑惠,是改變你命運的人。她和班上同學共同寬容你的缺陷,在你每次說髒話時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你,絕不回應。如果你做出更粗魯的舉動,陳老師會把你單獨叫到她的位置旁邊,陪她一起坐著,她什麼話也不說,繼續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其他同學們也是,做好該做的事,專心上課或是自習。

當時班上也有一位亞斯伯格症兒童,在陳老師耐心導引下,能夠和同學們一起玩鬧,偶爾有些小脾氣,大家都能理解,情緒過了,依舊是好朋友,天真嬉鬧。

你愈來愈喜歡去上學,每天和我分享校園紀事,班上有同學數學成績比較差,你說:「那人考了史無前例的四十六分。原本我們以為這已經是史無前例的成績,沒想到後來又有一個人考了史無前例的三十二分。」你的眼睛閃啊閃,透露著光芒:「至於我,就在那人考了史無前例的三十二分的同時,我也考了史無前例的一百分。」

所有與學校有關的人事物,都是開心的。你喜歡老師,喜歡同學,喜歡中城堡遊戲區,喜歡抓蜥蜴,喜歡生態池,喜歡流浪貓,喜歡聽校園裡豢養的孔雀叫。

環境能夠改變心性。犯錯有各種原因,只要有機會重新來過,我相信沒有人願意錯一輩子。

直到國中三年級,你還感念陳淑惠老師,在作文簿裡寫著:「她是我的除魔師。」

懂得感恩的孩子,還需要看醫生嗎?

至今,我仍然無法理解那位小學一年級的班導為何對你有強烈的敵意,而你直到轉學還念念不忘要寫信謝謝楊老師。你始終用純真的眼睛看世界,然而這世界並不會用純真回應你,但是,我現在無法戳破這些謊言,因為我和你一樣,也選擇相信純真。未來,我們還會遇到很多人,很多好人,很多忙碌的人,很多觀念不同的人,也有很多不友善的人。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我都會想起艾蜜莉.狄金森的詩:「如果我能阻止一顆心破碎,我便沒有白活。如果我能撫慰一個生命的苦楚,或者舒緩傷痛,或者幫助一隻昏眩的知更鳥,重回牠的窩巢,我便沒有白活。」(選自《半個媽媽,半個女兒》近日由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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