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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時期水墨名家荊浩說,作畫時要忘卻筆墨,亦即不受筆墨所拘泥,幻化技法於無形,才能呈現山水的神韻,表達深層的情感。祖師爺所說的「筆」,意指勾勒擦皴,形成畫的骨架;「墨」,則指濃淡渲染,呈現明暗向背,亦即畫作的血肉。有人「骨勝於肉」,有人「肉勝於骨」,而荊浩祖師爺則自許筆墨相得益彰,亦即骨肉勻稱,臻於化境。 話說回來,「忘卻筆墨」,也許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因為,忘卻的背後,是那深入骨髓的記憶,化為數以億計的神經脈衝,意到筆墨到,等同神的境界。 凡人如我,躋身師大美研所的藝術殿堂,儘管祖師爺當頭棒喝,每個字都重重敲到心坎裡,然而敲醒了卻力不從心。每天周旋打轉的重心,仍是那筆與墨,也就是西畫領域中的油畫等諸多繁複技法。技法抓都抓不準了,如何或忘?只好繼續深陷其中,糾結、著惱、魂牽夢縈,捻斷數莖「髮」而終不悔。 鎮日與數十支顏料、刺鼻調和油和髒兮兮圍裙為伍的我,時刻執著的,與祖師爺的經典名言完全背道而馳。常常釘在自己的畫作前,歪頭端詳,蹙眉撇嘴,看此處不順眼,看那隅不滿意,一心想達成某種層次感,某種筆觸,某種揮灑,卻不可得。腦海中除了「筆墨」,還是「筆墨」,汗顏啊! 更著魔地,還不時運用心理學的換位思考,忖度著,在別人眼中,此畫是優是劣?筆觸瑣碎或奔放?吸引駐足,或讓人拂袖而去?被虛擬他人的眼光所牽動,「筆墨」就不免矯情。 甚至,別人的眼光,有時就像《哈利波特》故事中的記憶咒,咒語急急如律令,部分記憶瞬間變成空白。 故事從一家自由作畫的畫室說起,新來乍到的我,遭到一位好為人師資深畫友的強勢提點,咒語於焉生效。那兩周,常常畫完回到家,就呆坐沙發,先生問怎麼了,想回答說被下咒了,最後還是把這句瞎話嚥了回去,只說「沒事兒!」 是的,畫友的強勢提點,就像惱人的記憶咒。當下雖然嗤之以鼻,卻不知不覺地被其漸進侵蝕,直到猛然驚覺,竟然忘記怎麼畫畫了,而畫友突梯荒謬的眼光和技法卻取而代之,這難道是另類的忘卻筆墨? 在那位畫友的主導下,畫室成了愛麗絲的夢境,扭曲變形不以為怪,紅心皇后的任性判決成為硬道理,於是我倉皇逃離,卻被撲克牌士兵般的咒語追殺。那幾周,午夜夢迴,往往要確認一下自己還會不會畫畫才能翻身入睡。 這場「忘卻筆墨」的走板演出,最終還是得靠荊浩祖師爺來解救。回歸祖師爺的諄諄教誨,所謂的忘卻筆墨,必須先有通透的技法,才能運用於無形。而技法生疏如我,無疑像隻變色龍,快速應變似乎無往不利,卻容易受到影響,忘了自己原來的顏色。 所幸,身處師大殿堂,在諸多大師的環繞加持下,不但「筆墨」或說技法得以日益增進,不爭氣的「變色龍」也得以擺脫惱人的咒語。短暫的失憶,成為不值得一哂的插曲。 近來,嘗試在50號的畫布上恣意揮灑,沉溺其間茶飯無味,直到創作告了一段落,虛脫感才一湧而上,卻又持續亢奮著。虛脫與亢奮兩種感受衝突激盪,屬於自己特殊的創作韻律,卻在其間躍然而出。 此韻律,若隱若現,在骨髓中蠢動,化為微弱的神經脈衝,而在指間綻放。也許,它將愈來愈清晰,時時刻刻鏗鏘作響,屆時,筆墨技法將只是其中的音符和節拍,隨著我的韻律起舞。也許,這就是「忘卻筆墨」的精義所在。 千年前,荊浩祖師爺在「骨勝於肉」和「肉勝於骨」中,找到了自己的韻律。而不才如我,韻律雖仍若有似無,但抓住的瞬間,卻像掌握來自上帝的啟示。驚喜只是一剎那,在我心中卻成為永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