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闻
澳大利亞比我出生的島國大了兩百一十三倍,人口卻大致相同,跟著航圖上標示的康莊大道飛行,在大漠上會是一場玩笑,路往往碰到岩石沼澤即斷頭,而更經常的狀況是莫名其妙消失在不知不覺中,不需期待任何人煙,它們僅是大地被刮傷的印記,萬一你真要迫降時的選項。 無人涉足的大陸,與世界絕緣孤立,原始的生命力卻更繁殖旺盛,你見到野生的紅袋鼠群,在紅土上伸懶腰打滾,跳躍奔馳,畢竟牠們才是這片大地的原主,你必須尊敬。鴯鶓與袋鼠,這兩種動物只能前進,無法後退,義無反顧的精神被標識在國徽裡,刻烙在五十分硬幣上。 Down came a jumbuck to drink at that billabong. Up jumped the swagman and grabbed him with glee. And he sang as he shoved that jumbuck in his tucker bag: "You'll come a-waltzing Matilda, with me." 牛軛湖邊來了隻尋水解渴的綿羊,流浪者喜出望外,一把將牠獵殺捕捉,塞入自己的布袋。 〈華爾滋瑪蒂兒塔〉的第二段是這麼唱的。 5 Up rode the squatter, mounted on his thoroughbred. Down came the troopers, one, two, and three. "Whose is that jumbuck you've got in your tucker bag? You'll come a-waltzing Matilda, with me." 那頭來了騎著純種馬,占地為王的主子,還跟隨著三位巡警,大聲斥問:「你布袋裡裝的是誰的綿羊?」 開疆闢土的年代,人人插地為王,如電影《遠離家園》中的早期美國(由澳洲演員妮可基嫚主演),政府鼓勵民眾開墾,只要騎馬插旗子搶到地就是你的。舊時的澳洲更是如此,而弱肉強食是占地稱王唯一的叢林法則。 多年以後,我終於飛進全世界最繁忙的希斯洛機場,落下一萬兩千呎長的27左跑道。在地球上最大的首都之一裡,三天三夜細看不完的大英博物館,是部完整的世界掠奪史。沿著海德公園漫步至白金漢宮,衛兵交接儀式固然吸引觀光客,但更令人難以忘卻的是矗立於聖詹姆士公園旁,一根一根石柱群上所刻的殖民地名,真要數都數不清。 曾經,大不列顛帝國威勢強權,疆域日不落地,殖民了整個地球四分之一的土地與人民。兩百年前,偉大的母國僅將澳洲大陸視為流放囚徒之地,時至今日,澳洲仍然遙敬英國為主,五元紙鈔上的肖像是還在位的伊莉莎白二世女王。 威風凜凜進行曲中,加冕禮頌歌裡最為傳誦的〈希望與榮耀之地〉(Land of Hope and Glory)如此唱道: Land of Hope and Glory, Mother of the Free, How shall we extol thee, Who are born of thee? Wider still and wider, Shall thy bounds be set; God, who made thee mighty, Make thee mightier yet, God, who made thee mighty, Make thee mightier yet. 希望與榮耀之地,自由之母, 我等為汝所出,該如何為汝傳頌 ? 使汝開拓疆域,愈益寬廣, 上帝成就汝偉業,使汝更益堅強, 上帝成就汝偉業,使汝更益堅強。 這首曲子被稱為英格蘭的第二國歌,廣受民眾喜愛,帝國威風堂堂的睥睨之姿,深植民間,好不霸氣,也好不霸道。 學院中最常用的訓練用小飛機,是法國製的多巴哥十型機(Tobago-10),她只能載四個人,構造簡單到起落架不能收起,三個輪子戴上了套子,像滑冰鞋般可笑,她的座艙比任何一輛路上跑的汽車都狹窄,大部分時間只有你一人關在其中。因此你更必須呵護你的飛機,就像抱著嬰兒那般溫柔,在每一趟飛行前後,都得細細擦拭她的雙翼,檢查是否有微小的損傷,傾心為她加注潤滑油與燃油,在這天空之中,只有她與你人機一體,生死與共。 夜航南飛,寂寥的大地上鮮少文明燈火,夜裡面沒有沙漠、樹林與岩石的分別,腳底下只有無盡的黑暗。再往南去,是更深邃的大海,你很清楚那種安靜所散發出來的惡意。總是高掛於頂的南十字星事不關己,在這整個漆黑的宇宙中,你連自己與生俱來的五感都不能信任,只有默默旋轉的陀螺儀是回家唯一的指標。 手指輕按三下,遙控啟動跑道邊燈,無盡的夜晚中長方形的跑道形狀靈光閃現,你如溺水者見到漂浮物,對準它俯衝下去,就像被黑洞吸引進去那樣無法抗拒。你不知道跑道上是否有動物,是否會撞到任何未知,你必須降落。 落地之後,你腳步蹣跚,眼神渙散,跟隨著一股懶散湧上來,就是回到人間了。 Up jumped the swagman and sprang into the billabong. "You'll never take me alive!" said he. And his ghost may be heard as you pass by that billabong: "You'll come a-waltzing Matilda, with me?" 流浪者暴起,衝向新月之湖,留下遺世之言:「你們絕無法活捉我!」 當你經過此地,或許仍能聽得他的靈魂徘徊在月湖之濱,原野之上,歌聲回響著:「你將扛起行囊,隨我浪跡天涯。」 世上唯一不變的真理,就是萬物一直在改變,人生唯一確定的事情,就是人人都會死亡,至少,死去的方式由我來選擇,流浪者說。 我的德國兄弟後來成為大公司的副機師,有一陣子搬到亞洲來。而非洲兄弟最終沒能完成訓練,那個年代電子郵件不發達,我們淡如水般,就這麼失去聯繫。羅尼回非洲後是否繼續開計程車也無從得知,但我知道他不會忘記這段學飛的日子。 〈華爾滋馬蒂兒塔〉一曲畢後,我離開那片紅土大陸,不知何時會再回去。雷雨雲雪,歲月風霜,吹得兩鬢漸漸星白,我的翅膀早長成渦輪鐵翼,飛在有條不紊的國際航道上,行經過不知多少城市與國家,起飛與落地成為行禮如儀的點對點連接,感受不到雙翼的脆弱,也聽不到螺旋槳的悲鳴。 走遍天涯後,體內的某種浪跡,也淡淡消逝了。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