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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到猴年。已不關心郵市多年的我,無意間被網上的幾則消息吸引住了: 「2016年1月5日,作為第四套生肖郵票第一張的丙申版猴票正式開始發售。」「丙申版猴票在市場上受到熱烈追捧,上演火箭行情,二十天上漲近三十倍。」「著名畫家黃永玉時隔三十六載再執筆,設計丙申版生肖特種郵票兩種:『靈猴獻瑞』、『福壽雙至』。」…… 三十六年過去了,真有那麼久了嗎?我下意識地望一眼躺在書架最下方角落裡的幾本集郵冊,彷彿在和一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打招呼。俯身抽出一冊,輕輕拂去封面上的灰塵,興奮而又有點兒緊張地一頁頁翻開來:「徐悲鴻奔馬」、「荷花」、「廬山風光」、「蘇州園林」、「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好像還很新的,帶著當年剛出廠時的油墨香味。那套「西雙版納風光」——中國第一套油畫郵票,還是父親出差從雲南買的吧?蓋了當地郵戳的。想起來父親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一方面嚴令禁止我在高考前搗鼓郵票,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買給我。 當然,還有那張著名的1980年(庚申年)版的「紅猴」。它還是那麼美,看到我的突然造訪似乎有點兒驚訝的樣子,憨態的表情裡夾雜著一絲久違了的笑容。是啊,久違了,它是我在郵票市場上購買的第一枚郵票呢。還記得那是在1980年初春的一個傍晚,頭一次被幾個夥伴拉著去郵市湊熱鬧,幾個人都才剛開始集郵,眼花撩亂中,不知怎麼就一下子被那份憨態和喜慶迷住了,鬼使神差地花了一角五分錢從別人手裡買下來。當時還有點兒不甘心,明明是八分錢,幹嘛要一倍的價錢? 因為它打一開始就出名吧。集郵的人恐怕沒有不知道這張郵票的:第一版生肖票的第一張,1980年2月15號發行,面值八分,印量僅五百萬枚(據說實際成品數更低),原創作者黃永玉,設計邵柏林,範本雕刻薑偉傑……名家、名師、量少加上幾個第一,全占上了,你說它能不紅?更不用說多美了,大紅的背景,印成黑色的金絲猴端坐在正中,木刻的線條自然細膩,一根根猴毛好像在動,閃著金光。 還不應該忘記天時。其時,國家剛剛從文革的鐵幕中掙脫出來,撥亂反正,百廢待興,整個社會都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朝氣蓬勃、蒸蒸日上的新氣象,文學、藝術的復甦,思想界的空前活躍也帶動了集郵的大發展,無論是紀念郵票還是特種郵票,出不完的題材,說不完的故事,一時讓人耳目一新。「紅猴」生逢其時,對「紅猴」的熱捧,開啟了文革後第一個集郵黃金時代。 二 對於我來說,集郵是從無意間翻出的一本父親的老郵冊開始的。那是個棕色的本子,裡面每一頁每一欄都塞得滿滿的,「文革票」、「毛主席詩詞」、「大躍進」、「萬隆會議」、「黃山風光」、「毛主席去安源」……層層疊疊,顯得有些凌亂,且完整成套的並不多,內容上則有著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最喜歡那套浮水印「金魚」,裡面「翻腮繡球」、「黑背龍睛」、「水泡眼」、「紅虎珍珠魚」……十二個品種十二張,一張不少,且張張品相俱佳,看著讓人不忍放手。沒事時一遍遍翻出來看,心裡總在想,要是每一套都這麼齊全、漂亮該多好! 那就自己動手試試吧,當然是從用過的郵票開始。每天盼著來信,父母的、姊姊的……管他誰的呢,關鍵是右上角貼著什麼郵票。剪下來,泡水裡,再貼玻璃上,乾了夾書頁裡。說起來收集得最辛苦、最完整、後來也最有成就感的,要算那套齊白石作品選了(1980年5月20日發行),全套共十六張,都是精選的白石老人六十歲以後的作品,「牡丹」、「松鼠葡萄」、「蛙聲十里出山泉」……張張都美,對一向喜歡繪畫的我尤具吸引力。開始八分、一毛的還好弄,可往後那幾張「高值」票就難找了,五十分的「蝦」、六十分的「蘑菇白菜」、七十分的「桃」……平時根本沒人用啊!只好去郵市碰碰運氣。 那時我在民族宮後面的北京三十五中上初中,下了課不回家,直接從長安街上乘公共汽車,到六部口的集郵門市部下來,找自己想要的,也看人家有什麼。市場是郵迷自發的,就在門市部外面,不管春夏秋冬,從來都是人頭攢動。雖然有時突然有人喊一嗓子:「員警來了!」眾人作鳥獸散,可一會兒見沒事兒又重新聚在一起。集郵市場興起才沒幾年,多少還有點黑市的味道。即使是在冬天裡,這裡依然火熱。人們穿著綠色的軍大衣,講究的帶頂羊絨毛帽子,隨便點的就是棉的,下面的兩瓣護耳絨向上翻起來,綢帶隨意地飄著……郵迷們一圈圈圍著,看人家的稀罕貨,聽人家侃,隨聲附和或者唏噓感嘆——您瞧人家那氣派! 看得多了,內心裡也開始自信起來,見著哪張想要的也會學著行話問了。 「怎麼出?」 「半價加五分,老規矩了。」 原面值打對折,再加點兒,蓋了郵戳的一般都這麼計價。 郵市上也有不少專司炒賣的票販子,斜挎著黑人造革包,拉開拉鏈兒,拎出來就是一版(八十張),什麼全有。他們應該算是文革後最早的一批投資(機)者了。 三 自從有了猴票,生肖票每年自然是不能錯過的。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除了單張,又開始收集起四方聯來——同一品種四張相聯的方塊。心裡盤算著,到時候一輪兒都攢齊了,我不僅會有一套十二生肖單張,還會有十二個四方聯,那看起來會多過癮!可問題來了,第一張猴票單張價格已經不菲,四方聯炒得更甚,已接近十塊錢了,這差不多是上大學的姊姊的半個月伙食費,我哪敢向父母開口?然而心裡有了念想,就再也不能平靜。 零花錢省下了,幫家裡把舊報紙賣了也能換回一兩塊錢,可還是差得遠。臨近冬天的時候,大姨從東北老家來看媽媽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姨媽,她長得和媽媽很像,讓我一下子就感覺親近。在一塊兒住了十來天,臨走了,捨不得,提著好多東西送她上火車。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塞給我手心兒裡十塊錢。 「去給自己買好吃的吧,大姨明年還來。」她叮囑我。 姨媽知道我貪嘴,卻不知道,比起胸中的「大志向」,饞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從火車站出來,直奔永安路郵局。在門口外的交易市場上,一眼認出那個帶狗皮帽子挎黑皮包的紅臉大叔,我從兜裡亮出那張攥得潮乎乎、皺巴巴的十塊錢大票,沉著而自信地對他說:「給我那張猴票四方聯兒!」大叔上下打量著我,周圍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四 集郵讓我的生活變得充實,每天看一眼日漸豐滿的集郵冊,心裡頭高興,睡覺都放在枕邊,更不時在心裡頭盤著,下一個壓歲錢該買什麼呢?還有更快樂的就是拿給人看、顯擺。有幾次按捺不住還偷偷把集郵冊帶到學校去,上課也不忘在課桌底下和哥們交換分享,切磋技藝。鄰桌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發小,也是戰鬥的夥伴兒,因為兩個人總在一起打打鬧鬧,人稱「兩伊」(當時伊朗和伊拉克打得正酣)。然而郵票讓我們安靜了許多。誰說不是呢?民間的交流和貿易往來,歷來都是和平的基礎,亙古不變。倒是老師犀利的眼睛讓這短暫的和平戛然而止。 「不好好上課,玩郵票?沒收!讓家長來取!」 「兩伊」頓時傻了!下課追到辦公室找老師認錯,帶著哭腔,苦苦央求:「下次不敢了!可不能讓我爸知道,不然非打斷我腿不可!」 老師倒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見兄弟倆這副慫相,忍不住笑起來:「好好聽課,以後別再讓我給逮著。」 老師如數奉還。哥倆激動得手舞足蹈,熱淚盈眶,一連串「是是是!」點頭如搗蒜。 五 上了大學以後,郵票漸漸擺弄得少了。一來忙,二來愈發密集的發行也讓本來就囊中羞澀的窮學生吃不消、趕不上趟。太多了,也就不稀罕了,而巨大的發行量也使無論收藏還是投資的意義都打了折扣。倒是作為資深郵迷,經常參加學校集郵協會的活動,還和同學一起動手,為重要紀念日設計過幾款紀念封、紀念郵戳。 2000年出國的時候,本來就帶不了多少東西,可還是咬著牙把十幾本集郵冊塞進箱子,以後幾次搬家也都捨不得落下。多少年沒動了,它們靜靜地躲在書架一隅,孤零零地,彷彿一座廢棄多年的宅院。但我知道,那裡面鎖著的是我的少年時代。我躡手躡腳地走近,透過門縫偷偷望進去,彷彿又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斜挎著書包,穿著厚厚的棉衣棉鞋,臉上紅紅的,額上浸著汗,興匆匆地穿梭在黑壓壓人群中,找尋著心中的寶貝……。其實人的一生不也是這樣?不停地追尋著自己心中的夢,找著、笑著、哭著、無奈著,頭髮就漸漸白了。 據2016年最新的郵票市場行情,1980版猴票單張一萬一,四方聯四萬五千,比起發行價上漲十四萬倍。三十六年前初涉郵市時,我怎麼也意識不到,我當時正在做的,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成功的一次投資。 然而我是不會賣的。我會把它傳給孩子們,儘管他們可能理解不了多少這些骨董的含義。我會講給他們聽,就像當年父親講給我那樣。 (寄自加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