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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小僑參加了一場美國老僑的歡送會,要離開的人借用另一名老僑偌大的住宅,煮了一桌台式好菜宴客,飯後四人坐上麻將桌,嘈嘈打了一個晚上的牌。 老僑是一群移民到美國的時間久到天荒地老,已然安家立業的人。 這群人已經藉由各種不同名目一起吃過許多次飯,每一次都忠實地拍照留念;飯局與相片,如淙淙光陰裡乾燥凸起的石塊,方便指認,供人渡河,並安穩地陳列苔痕似的笑靨,使人感覺踏實。 一進屋這群老僑便積極宣傳、打聽這棟大房子的房價;有人說八十萬美金,他們直嚷嚷說這麼大的房子這樣真是便宜,主人謙虛,連忙說哪有你們厲害,彼此接連開了幾個不著邊際的貧弱玩笑,像冰涼的擺盤小菜。 這房子也真的大,空蕩蕩的地方讓小孩子溜冰沒問題,廚房裡的中央料理台大得可以在上面跳雙人踢踏舞。 主人是單親爸爸,已經入籍美國二十年有了吧?鍛鍊得相當圓融的美式健談風格與手勢中,保留了壓抑過的商場疲態與亞洲矜持。他小學的兒子從頭到尾沒有出來見客,偶爾在房間裡困獸般大吼大叫,要爸爸把菜送進去給他。 吃完飯,幾個人牌癮來了。過去,老僑藉由蒐集台灣綜藝節目與連續劇的錄影帶出租店平息自己的鄉愁,現在有神通廣大的網路與衛星之後不用那麼麻煩了。 沒有打麻將的幾個人,吃完飯即窩在麻將桌旁的客廳沙發上,集體面對超大液晶電視,電視播放的是台灣電視節目,吃飽飯剛好播映《康熙來了》。 接著是一部不太熱門的連續劇,但大家就這樣將就地看著,不那麼掛心的娛樂最好,如果不是主人和一名客人說話時透露出的美國口音、略顯唐突的語法和散亂的中英夾雜,這個在美國的家,其實非常台灣。 小僑坐在客廳,聽一群常駐美國的女子遙控台灣的娛樂新聞,有一搭沒一搭地批評哪位女星惹人厭。 或者女星面容與星運的小道消息。批評公眾人物的長相和命運,是社交場合中最無害的一種對話,反正公眾人物與庶民生活距離遙遠,討論他們就像討論星星月亮一樣。 這樣子的對話最簡單,但也最無延展性,許多碎裂的、了無意義的評論就像風中的紙屑,忽起忽落。 仔細聽,不難發現這些人喜歡討論的主題只有兩樣:賺錢、消費,其餘的一切都和這兩者有關,彷彿某種奇幻的煉金術。 小僑討厭在人家家中作客的時候,電視喧鬧地開著,好像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夠分量,需要藝人在螢幕前替你炒熱氣氛。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客廳裡所有人除了看電視,還拿著手機忙著上網,人人看起來同時做很多事,但是沒有人關心彼此。 一名總是表情空白的孕婦問了小僑一些很直白、類似身家調查的問題,讓人想到逢年過節必須應付的親戚,表面上他們總是想知道得太多。 但實際上他們對人的理解意願總是太薄。小僑看著她的臉,越看越像某個大量出書但內容空洞重複的暢銷寫手,或者《神隱少女》中那個無臉男。 因此幻想她將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個母親,而她即將出世的女兒又將會在她的孕育下變成什麼樣的人。 人的一生如果就是為了要鞏固這樣一個空蕩蕩的房子,一屋子看電視、看電腦、看手機看到眼睛發癡的人,還有可以湊足四個人嘩啦嘩啦打一輪東西南北風麻將的消遣,真讓人有種所為何來之感。 在國籍與故鄉意義的轉換之間,老僑並不是沒有想過所為何來這件事。 但是他們不願意想得太深,他們心中都有一個象徵成功的聖杯,這個聖杯已經占據了思緒大部分的位置,在獲得聖杯的路上,多愁善感是不合時宜的。 聚會的最後,大家吃了幾片年糕就各自散去。 也許在多數的老僑心裡,美國夢就是一場方城之役,與四方而來的賭客合聚丟一把命運的骰子,希望用最快最漂亮的方式領先,胡一把。 離開的時候,象徵著某種實現的大洋房,燈火滿溢,人去樓空。 |